雨停之日,坤道与突然来访的小娘子聊了两刻钟,终是道:“今日娘子是入不得道的。娘子该跟从自然本心,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却是又道:“过些时日,你若主意未改,便来观里住上半月。”似乎一切还有余地。
薛甘棠走出客堂时,还能见到沿着屋瓦滴下的水,雨真的停了,他的心却还未放晴。母亲听见了坤道的话,便问他:“可是不想入道了?”
他答:“或许是想的。”他只敢说或许。
驴子的步伐只比人快上那么一点儿,很快就到了家。薛甘棠在廊下坐了会儿,心渐渐随不经意吸入的泥腥味舒缓了下来。他心想:“我承认了,我想做宁王的假妃子。”
第一次动这念头,是在姚州的小摊上。他将药材拍在宁王身上时,心想:“竟是不能人道么!我若做个假妃子,不但不会暴露身份,没准儿这人还会允许我过上自在的日子。”可他明白宁王值得一个真的妃子,而不是假妃子,因此打消了一切妄念。
大兄的一句话突然点醒了他,他想就这么与宁王从此隔绝吗?他不愿意。他的自然本心就是贴近自己喜欢的人,耶娘,师父,大兄……还有宁王。
师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从师父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果敢。他忽地开了口:“师父,带我去岐州吧。”
女道没有过问原因,仅道:“好!”
-
岐州在京师西侧,师徒骑着驴出发,两日后便抵达了岐州城。他二人日间在当地道观设立的医棚里义诊,夜里则宿在薛家亲戚的空宅里。
薛甘棠没有刻意寻找党玥,他明白自己的举动不是全然正当的,只愿跟个赌徒似的将自己的未来寄托于所谓的缘分上。
缘分确实是有的。当他确然面对宁王的时候,他忽地想到了自己名字的含义“有德行的人”,并因此默声了。
对方大抵也猜到了什么,才让他留在了这儿。他沉默了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也没等来对方的诘问。
宁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关怀的视线纯粹而温暖,令他越发觉得惭愧。
不知过了多久,宁王叹了口气,道:“州府人杂,吾便住到了县前小巷的南边儿街道上。那宅子不大,门前种着两棵海棠,灯笼上只画了吉利的花草,没有写姓氏。下旬以前,薛娘子若是遇见什么麻烦,午后都可到那儿寻吾——好吗?”
像是怕他听不明白似的,宁王极为细致地说明了住处的特点。他忽地抽泣起来,本想说谢谢,却像遮掩自己的罪行一般,傻傻问道:“缺钱了也能借得吗?”
女道士模样的师父提醒道:“薛娘子,这地方与咱们歇息的小院就在同一座坊里——你该高兴高兴,向大王道个谢不是?”
“道长言过了,举手之劳,何必言谢。”党玥作了一礼,便要离去。
薛甘棠忽地想起兄长说过的话,仓促地从座上爬了起来,腰背笔直地跪在原处。他也不顾这儿还有几个人,便喊道:“咱们算是朋友吧?”
党玥停下起身的动作,即便不明白薛娘子遭遇了什么,也是极为肯定地答道:“是如此!”
“多谢!”这是薛甘棠心中唯一的感情。
-
天色已经暗下,师父在院外独坐冥思。
他的弟子是个有主见的人,心思虽不算极为缜密,却也有足够的打算。这孩子突然临阵退缩,必然是在顾虑宁王的心思了。他虽庆幸自己没教坏了人,却也纳闷弟子为何不能更有勇气。
推开门后,他决定把自己当做是一个母亲或一个父亲,而不是受过恩公恩惠的人去对待那个孩子,他问道:“反悔什么?”
薛甘棠已恢复了少年体格,面上易容未除,身上还披着女子的道衣。他见师父格外宁静,慌乱的心也平息了下来,他答道:“就是怕辜负了他。”
师父坐到他身旁,好好拍了两把那脑袋,关切道:“你哪里不明白该如何对待人家?在姚州的时候,宁王是不爱吃你做的饭了,还是嫌你包扎的伤口不好了?主持中馈、捏肩捶背、谈心解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薛甘棠此时有些不大自信,他问:“那人会帮我么?”
师父笑了几声,喉头有些哽住,他道:“你都明白了,还要问我一回么?”
薛甘棠回忆起那格外细致的地址,轻轻点了头;忽地又想起姚州那时候,火篝和小摊前发生的事情,头点不完了——那人只是口头上说不愿娶妻,实际上必然会帮他的。
脑袋上忽地一疼,师父撤开巴掌,问他道:“明日就找他去?”
“我哪儿来的颜面找他?我这般一意孤行、自私,还不是个真女儿……”薛甘棠说着就没了声。
师父无奈地摇摇头,说:“你这孩子孟浪是真的,自私还真不至于。行了,少怨了!他愿意帮你也不是求你的情爱,就是让你去做个假妃子的!不许透露身份!”
“有缘当惜,有善当行,不懂么?知道怎么做就该怎么做。睡吧,不许多想,明日就去寻宁王!”师父说。
-
薛甘棠梦见自己顺着骨相,伪装成了比平时还要美上千百万倍的模样,初看有些神圣,细看却很模糊。他款款走向门廊,宁王一把手接过他的手,邀他一并躺在妙元观附近的青草地上。宁王想抓他的手,教他认些天上的星星,他却极为窘迫地说道:“我是男人。”
说完,空气中突然幻化出一个仙女,长着师父易容时的模样,怀里的仙草还滴着露珠。仙女把草束一挥,露珠落到了他的面上。他突然笑了开来,对宁王道:“让你看一眼?我的最大秘密!”
他带着笑,延续到了梦醒时分——现实与梦境本该有分别,这样的欣喜却久久不退。
趁着天光未亮,他凑近了微燃的油灯,举着它从行囊里找到作不时之用的男装。他回望了师父一眼,囫囵披到身上,三两下系好扣子和蹀躞带,把脚塞进了靴中。
“甘棠!”师父仓促地从竹席上爬起,或许是听见了他的声响,或许根本未睡。
薛甘棠转过头,眨眨双眼,道:“绝不暴露谁人谁氏。”
他不会打消自己对宁王的忏意。他仅仅是昙花一现,以花开的姿态向宁王说明心意。
师父忽地想到什么,话音不免已经有了哭腔,“你把大盏的灯给点了,再端些水来!这不还顶着女子的假皮肉么?!”
薛甘棠没料到师父竟没有阻碍,既是高兴,又是红了脸。
灯光照清了他的面容。师父叮嘱道:“可记好了,你和你生父的轮廓是像的。关中以内不准用本来面目现身!你只做得薛娘子,做不得薛郎君!”
薛甘棠此时是在本来面貌上添了些许假皮肉,好令之更肖似女子。师父果断地卸下了其中几块,接着捏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才补上了几块新的。
一刻钟过后,镜中出现了一个俊俏少年,杏眼里光彩连连。这有些像他的本来模样,却又让人没那么容易想起“薛娘子”。
师父道:“若要自个儿易容,你就在眼睛和轮廓上多费些心思。怎么?看着熟悉么?”
少年人的指头探向镜面,目中熟悉之意逐渐显现。他问道:“是熟悉!这像的是何人?”
师父目光微动,满意地答道:“更像你生母。”
“易容得像她,别人就认不出我是她的孩子了?”薛甘棠问道。
“她跟你是一个性子的人,天南地北四处跑,有几个人见过她的?”师父解释道。
薛甘棠凝望着镜中的样子,说道:“我在六个月大时就被送到薛家,如今已记不得她的样子了。或许我也有些像母亲,才觉得熟悉罢!”
“傻孩子,谁不像自己耶娘?”师父虽是笑着说的,心里却有些难受。
他见弟子还披着发、没有约束,便哼着曲子在行囊中摸索起了什么。然而他什么也没找到,那是男子最常用的冠——幞头与内衬的巾子。他在某一瞬间停下动作,叹道:“哎!一会儿就长大了,我连你还没及冠都忘了。自个儿扎个髻子吧!”接着,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前半夜里他没睡,就是怕弟子要行什么孟浪事。
薛甘棠将黑亮的头发挽作发髻,收拾好轻薄的行李,便吹熄那大盏的油灯,说道:“三日后回来!”
衣着整齐的身影忽地融入了昏暗,师父这才想起这会儿是什么时候。他一把拍上脑袋,谑嘲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跟着你犯傻!莫说今夜,只要你是个陌生的男子模样,那些个人就未必肯许你进去见他!”
薛甘棠笑着回望了一眼。师父虽未看到他的动作,却是道:“去!只要你能坚持到那会儿,下月前就由我喊你师父。”
推开木门,漫天的夜星悬在头上,令人宁静无比。少年在蝉鸣中漫步前行,已经从这一刻看到了未来。
希望能评论 收藏,感激啾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骋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