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整的道路上空无一人，仅有虫与蛙奏出声响。
薛甘棠好似全无束缚，步子越来越轻快，上一刻还以为自个儿在街那头，这一刻便发现自己身在不知何方。
这原是他那男子身份的绝对禁地，此刻却成了他洒下灵魂微光的地方。几颗天星的光芒格外好看，一阵微醺的夏风扑上面来，他全然接受了它，双目悄悄闭起，面上染着稍许的红。
也不知走到了哪儿，他才恍地想起自己的目的。这时候却见不远处，一户人家的门前点着花草纹样的灯笼，一种淡而令人极为舒适的香味随风飘来。
未见其实，已知其树。
兵士们才接岗不久，突然见到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后生，还踏着未曾见闻过的轻巧步子，心中不觉有些害怕。幸好，那人朝这儿走来时，在光亮中拉下了一道长长的人影子。
四十余岁的兵士值过不少的夜班，早已无需以兵器震地的声响来威慑他人。他轻声斥道：“大半夜的，走动什么？”
海棠果即将成熟的香气（注：西府海棠）令薛甘棠出外放松，他挺着长而直的背，微笑着向前走近几步。中年人这才看清那令人的一张俏颜，一时间竟是忘了以兵器阻挡。
“你……你靠近什么？！”年轻些的兵士有些口吃。
薛甘棠笑着望了他一眼，寻了一处稍干净的地方，坐在上头，道：“我睡不下了，与我解解心思呗。”
年轻兵士挠挠脑袋，在灯光下多瞅了这少年几眼，提议道：“我看你也就十六七，这年纪半夜醒来是常有的事。看着那两棵树了吗？撞撞就好了，我前两年也是这么过来的，等你讨到新妇就好了。”
薛甘棠莫名没有感到害臊，反而极有胆量地回了一句：“好。”
中年男子低头看向他，小声道：“你怎的还不离开？心里还有别的事么？快说了，兄弟几个给你帮帮忙，赶紧的！”
薛甘棠忍不住一笑，道：“这位兄长，我朋友正寄住里头，还请留我到天明。”
兵士们见其知晓院中人是借住此处，不由面面相觑。那中年人却忽地骂道：“浮浪之辈！你定是从哪儿听说了里头住着何人，才冒称是那贵人的朋友。还不快速速离去！”
中年人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有些忐忑：贵人这些天都借了县官的马车出入，应当不至于令坊间之人察觉身份。
“我正是为寻那人才从京师而来，兄长怎的不信？”薛甘棠对这怒气有些不以为意，甚至换了个轻松些的坐姿，捧着半边脸道：“你知那人是贵人，怎不知我是有意投靠他的郎君？我从京师来，一早就打听来了这贵人要住哪儿。”
中年人皮笑肉不笑，一脚踩上这郎君面前的地板，蹲下道：“这位郎君，您的马在哪儿？仆役又在何方？小仆就不过问了。您要么就在这儿睡上一晚，明早再试着拜见吧！”
薛甘棠无动于衷，甚至如犯了什么毛病般忽地全然心安，靠墙便睡去。年轻兵士望向那反着光的直挺鼻梁，不由摇摇头，心想：这样一个小郎君，何苦半夜来逗弄我们几个兵士，而不是与心爱的人在被窝里躺着直到天明才醒来。
两位兵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神色威严，目视远方——宅子里头还有其他几个守夜的兵士，这郎君决计无法逃到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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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薛甘棠教人摇动着醒来了。年轻些的声音说：“小郎君，快醒醒！你阻着人家开门了。”
薛甘棠睡眼惺忪，在朝霞下抬起面来。此时听见院内闩子抽开的声音，他才想道：果然他俩就没打算给我开这道门，在这儿睡上一时是对的。
门中走出一位高大男子，他见一丈外立着一个少年，虽是仪态翩翩，却无仆役跟随，更是携着一个包袱，令人好难看出来意，便干脆道：“郎君是想讨些剩粥，还是来找这儿的人？”
薛甘棠不再用之前的朋友措辞，而是道：“某在京师得了高人指点，要来这儿寻一位排行第九的郎君。”
男子点点头，问道：“你是什么出身？怎穿了一身白绫子，却未携带仆役？”
薛甘棠作了一礼，用夜里想好的身份答道：“某出自一户没落人家，堂叔早早过世后，家中便再无入仕的人——因而只能骑驴来到岐州，由自己照料自己。这一身绫子还是母亲特意取出的旧物，好令某能体面些见人。某是初次离家，夜里没睡好，又想早些见到贵人，因此才趁夜来到门前等候。”
这会儿，值夜的两名兵士才明白这位少年非要留在这儿的意思——原来真是为了“投靠”的意思。他二人听得入迷了，这人生无常，半世以前还是能用绫子的士，这会儿连个仆役也没了。
男人见其口齿清晰、相貌清正，又答得有头有尾、不至于令人生疑，到底是个好模子；又想起那“高人指点”，以为当是某位皇族或高官指路而来，应当有些保障，便笑了笑，说：“算你运气好，大王要到出阁开府的年龄了。郎君在这儿等上一会儿，我且问问大王意思。”
薛甘棠如愿进入了宅子，却是由一个老宦官接见了。他自称是“杜郎君”，且套用了崔娘子家一户远亲的事迹。如此，若是细查也能对得上号，就是找不到他这个人物罢了。
那宦官大抵已经从方才那男子处听说了此事，此刻不嫌累般又听了一回。他考校了薛甘棠些大经中的题目（注：左传和礼记），又问了些策论，头偶尔点着，像是记在心里了。
薛甘棠虽见那宦官一直笑着，脸色一点儿没有变化，却不为所动，只是照常作答——比当年赏花宴上太子在前的时候不知稳重了多少。
宦官道：“郎君，还有一道是大王特地问的，请您回答：肉食者为何不能远谋？”
或不知其苦、或为奸人蒙蔽，这是某些皇帝。或贪执己欲，这是更多的士族。
解释完，他又道：“若是只能见到不可胜食的结果，而不能见到他人的辛劳过程，这样的人终究只能为自己所谋。然而，远谋求的绝不是一个人的利。”
这是宁王教他的“君死社稷谓之义”。薛甘棠意外发现，这名宦官还能笑得更开。
宦官说：“郎君是个好郎君，明白自己该知道些什么。还请郎君在这儿歇上几个时辰，用些饮品点心。大王该回来的时候，我再知会与郎君。”
薛甘棠这会儿还见不上党玥。她正要到州府带回**的作者李娘子，以及兵士们搜出的笔记手稿。
宦官离去后，开门那侍卫打着招呼与他凑到了一块儿，既是勾肩又是搭背。相谈一会儿后，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宁王一开始就没能对他放心，这是请君入瓮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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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玥打量了少年一眼，见其神光内敛，又想起宦官的汇报，以为当是块好材料，不该随意对待。便道：“郎君是上才，本该在家多学几年，而不是现在来见吾。”
薛甘棠笑了笑，他懂得这意思，宁王是想让他自个儿离开了。可他怎会这般退去？他道：“大王谬赞，愚存有奉养族人之意，只要考过明经、早些入仕便能满足。”
党玥自以为已经伸出了枝条，可眼前的落水人依旧不肯抓住。她稍稍一叹，道：“圣人未必会为吾开府。若是开府了，郎君以幕僚身份释褐，的确能省下几年待选时间。只是郎君有这般才干，更该追求士族更偏好的清职，不是吗？”
她望向一旁侍卫，数人顿时持兵包抄少年。
她喝道：“派你而来之人，竟能知晓孤的居所！这可真是个罕见的贵人——郎君何不走那人的门路入仕？！”
薛甘棠能做好规矩的薛娘子，就能做好今日的杜郎君。他先是露出露笑，接着不慌不忙地解下了上身白衫。老宦官称了声“得罪”，便开始摸索他的全身。
这时间很漫长，薛甘棠却是愿意等的。他望向闭起眼的宁王，道：“小仆其实是为一则使命而来。还请大王令卫士退避三尺，好由小仆解释一番！”
党玥既然请君入瓮，自然就有探究其背后之人的意思。她倒好奇除了天下两位至尊，京师还有哪个大贵人可能知道她这临时住所。
这少年步子轻巧、内里结实，令人难以放下提防之心。党玥稍许思考，又想起老宦官的话，终究还是允许了这请求。
她道：“内侍，与卫官们退到厅外吧。”
薛甘棠放松了一半，他作礼道：“那位贵人指点小仆来此，实则是为了一则善事。小仆是怕大王不愿谈论此事，才冒险说谎来到了这儿……那善事，实则是一则嘉事。”
党玥忽地攥紧拳头，冷笑了几声。那贵人知道她的住处，必然会知道圣人的宁王妃心选。有薛家的一个女孩儿就够了，这人派遣使者而来，莫不是还想用别个女儿家来作政治上的牺牲品？比如，充作她的姬妾？
薛甘棠不知她在气愤什么，忽地心一灵，连忙解释道：“小仆是为薛娘子之事而来！”
党玥这才松下拳头，微微地喘起气来。她发觉眼里已有点点湿意，很快，这愤怒过的痕迹便消失了。
她不敢相信来人，而是想道：“薛娘子私自来到岐州，他人若是知晓此事，必然要责怪她的孟浪——甚至作些文章，以此将我与大兄拉下水。这人可是由那些人派来的么？”
她道：“圣人尚且未下宁王纳妃的制文，此事怎容得尔等妄自议论？”
他好像明白了她的心防，又未完全明白。
他看着她，认真道：“薛娘子来到岐州以前，曾与兄长见过大王一面，并表明过自己的入道之意。不知怎的，她竟是改了心思，想来这岐州城寻求大王。是贵人恐其孟浪，要惹下什么大事，才令小仆前来说亲……还请大王相信小仆。”
他对接下来该说的话有些不大确定，却仍道：“贵人为表诚意，特意令我转告大王‘薛娘子实是石女’，好由大王自个儿抉择一番。”
他也怕这句话会节外生枝，但终究希望“不能人道”的宁王能放下心结。
党玥在听见上一句的时候，其实已经几乎相信此人是为薛娘子之事而来，并且认为眼前人是太子派来。后一句却让她生起疑思，她不曾向延娘外的人透露过自己“不能人道”，怎这么巧来了个“石女”？
薛甘棠忽地想起什么，又道：“小仆会写信到薛娘子所在的道观，劝她不得打听大王去处，早些回到家中。”
党玥昨日已经有了决定，只是怕这人是歹人派来，才未明言心思。她见这来人格外诚恳，便松下口，道：“吾会助她一把。”
“大王高义！”少年笑着作了一礼。
她却想要逐客了：“回去复命罢。”
她却不知眼前人是个不安分的，这人好不容易冒险留到了这时候，怎会轻易离开此处？
少年在心里忏悔了两句，假装叹气，说道：“小仆还差些路费，怕是要在岐州城多留几日，才能回家了。”
党玥打量了眼这人的衣物，确实是放了许久又不常穿的样子。她想起自己未结的任务，心里有了这人的用途，便问道：“郎君可会哪些数算？”
薛甘棠蓦地想起在姚州用算盘的日子，笑了笑，作礼道：“这会儿去考明算科，也是能通过的。”
这好不谦虚的态度令党玥有些迟疑。她心里虽有些不乐意，却仍呼道：“内侍！将这郎君领到李娘子那儿！”是真是假，用过便知道。
那人倒是懂得她的心思，悠悠道：“大王莫不信我。”
党玥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才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性子，这会儿怎的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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