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洗手的时候，党玥总在想那少年人的事。
少年也就在初见时，才是一副神光内敛的模样，实际内里浮浪得很——太子怎会欣赏这样的人？这人若不是太子派来，还有多少阁老皇族会愿意为薛娘子说亲呢？
她还看不懂少年人的心思。
蓦地，她又想起那出外张狂的回答，还有今夜那句耍小脾气般的话——“大王误解小仆是为他人说亲而来的时候，怎的不觉得是小事了？”
那少年是士族，大抵不曾私学天文之术，只看得到需要计算的数字，无法理解那背后的意义。党玥决定按照原有想法，将少年留在此处，好帮李娘子的忙。
她想，就留几日。
正当此时，李娘子掀开帘子，一面转头向老宦官作礼道“承让”，一面向这儿走来，兴许是与老宦官做了什么游戏。
她见党玥总伫在水井边上，而不是让人端个水盆，心里有些好奇，便从婢子间冒出个脑袋，道：“大王怎觉得洗不干净了呢？杜郎君这人有这么令人心烦吗？”
几个婢子掩笑离去。党玥取来她们遗留的手巾，擦着手，不以为意道：“还是好打发的。”
“大王以为此人当留么？”李娘子还是容易多想。
“李娘子可是想到了什么？”党玥望向她。
“这个年纪的人好奇得很，他竟从不过问我们是在做什么。人哪，可不是这么容易不好奇的。”李娘子这般说着，手却在摩挲着下巴。很快她又恢复了自信，道：“那人自称是士族出身，算盘怎用得比我还快？”
党玥笑了一声，说：“后一句就免了。”
又道：“本就只留他到计算好星象的时候。吾等若能早些算好，那人便可早日离去，不是么？”
李娘子倒吸冷气，孩儿般捂起眼睛，控诉道：“大王，太苦了。”
“太史的工作更苦呢，快回去睡吧。”看着这自讨苦吃的女孩儿，党玥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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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甘棠悄悄潜入了亲戚家的宅子，没一会儿便以女子的形貌走出卧室。刚从厨房走出的看宅人望了他一眼，笑道：“薛娘子终于有力气下榻了。”
他以微笑回应完，便骑着驴子离开了。
女道有两日未见到弟子，还以为弟子是教人当做贼子囚禁起来，还想着混入宁王的住所或是县府打听情况。不想见到弟子后，还能看到一副心结已了的清静模样。
她看着弟子，禁不住笑了几声，拍拍他的上臂，道：“师父，该尽快回京师了。”
薛甘棠还记得那晚师父的调侃，若是他成功了，师父便会反过来叫他师父。他没理会这称呼，而是抓住话语中的二字，问道：“尽快？”
“该给帮了你的道长道歉……还有道谢，不是么？”女道说。
少年人呼了口长气，说道：“我还以为是来了追查的人，要借我来到岐州一事将宁王拖下水。”
“他们拖那人下水做什么？明面上只做过一个查情使，要权力没有，要势力也是借太子的。”女道说完了，见弟子还是皱着眉头，又答道：“就算来了人，我二人也是以证人身份与宁王见的面。他都不怕，你倒是怕什么？”
少年心知确实是如此，这才散去最后的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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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郎中还记得，当年表兄夫妇是因怕思念该被送走的孩子，才迟迟没有给孩子取名。
那晚妻房一抱上孩子，眼里瞬时涌现了满满的疼惜之意。她明知孩子是男儿，却仍说：“甘棠，就叫做甘棠。若有人好奇怎取了个男儿名，我就说取其德高而令人喜爱的意思。郎君你看看，这孩子多招人喜爱呀。”
彼时他还年轻的很，又恨帝王装作看不到皇后的窘迫，一时头脑发热，便同意了：“这孩子只能以女儿家的身份活着，能知道他大名的外人能有几个？他是不能嫁人了，就起这名字罢！”
那年得知圣人的心思后，他才有了反悔之意：“奴婢就是用的再少，也有不老实的。圣人精明多虑，大抵早打听到了甘棠的名字……他明知薛家可能藏有男儿，为何还想让甘棠嫁给九郎君？究竟是想借九郎君之手庇护，抑或控制甘棠呢？”
前些日子甘棠说要到岐州，大郎本有劝阻之意，最终还是放下了。他也只当甘棠是想散散心，没往宁王身上想。
不想圣人竟在此时召见了他。
他在圣人的要求下抬起了头，见到一副极为安然舒乐的笑容。
圣人笑道：“昨日岐州才传来消息，说是郎中家的女儿不惧苦累在当地义诊，令不少人受了惠。吾不曾想到，士女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女郎。”
这言语虽如惠风般和畅，却令薛郎中流下冷汗：圣人怎会知晓这事？
“令之做宁王的妃子罢！”圣人面上洋溢着笑容，“吾家九郎堪堪能称得上是俊才，性子温文宽和，必然是个好良人。”
薛郎中低下头，作礼道：“幸蒙圣人恩宠，小女实是做不得宁王的妃子。”
豆大的汗水顺着脖颈流下，即便室内并不像外头那般热。他突然想撒一个谎，若是成了，圣人会打消心意；若是不成，也不怕甘棠要在宁王面前暴露身份。
“小女身患体疾，实无孕育之功、承嗣之德，不堪做……宁王之妻。”他以一种自己也会相信的语气，说出了这个谎言。
当他试着抬起眼睛，却看见圣人眼中浓浓的痛意，不由错愕。
“那年九郎痊愈，吾本以为本就能从此安心。”圣人闭紧了眼，缓缓道：“哪知竟有消息传来，说那孩子发热过久，已不能传下后嗣……”
再度睁眼，里头已有泪意。圣人道：“吾本以为此事不该外传，日后从太子所出中过继一人便足以。哪知……薛卿也……”
薛郎中强忍着没有冷笑，只是慢慢地养气，直到气息缓和过来。他不敢想如果自己没有撒谎，帝王是否还会说出真相。更不敢想如果甘棠一开始就是能生养的女孩，这孩子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他忽然就想到，圣人一开始就在考虑宁王，而非与太子交好的其他皇子。
他自以为学了许多年的“君臣之礼”，就不会在此时诞生任何一种对于帝王的不敬。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薛源这样狂妄的孩子，或许是得了他的传承罢。
作为臣子，作为太子的党羽，他没法发怒，只能苦笑着望向君王。
帝王明明看得出他的窘迫，却仍道：“爱卿大抵还不知道，宁王在岐州见了女郎，还是主动留下的……”
薛郎中忽地双耳鸣响，心跳声好似一阵大鼓，震得他几欲听不见外头的声音——他家的小儿子，能与宁王见什么面？
他强撑着作了一礼，道：“小女没有做王妃的德行，只是表面规矩，实则……孟浪、不堪用。”
说出这话时，胸口也痛到了极致。
帝王徐徐叹了一声，刻意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未来亲家的气息平和了，才说：“倒也算合适。宁王这些年太过拘谨，能有个活泼些的身边人也是好的。”
臣子睁大双目，喊道：“圣人，三思哪！”
“这一个不能人道，一个无孕育之功，岂不是正好？”君王何苦要劝他！
“圣人！”臣子只能说出这一句。
“这些年宁王成长不小，孤以为——太子也是愿意看到宁王能有位薛妃的。”
臣子彻底僵住，再抬头时泪目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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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甘棠静候在父亲的书房外，直到父亲推了门，他才跟着一块儿进去了。
灯盏里的油逐渐少去，父亲不发一语，光是闭目冥思，许久才道：“心意圆了？”
“圆了。”他从容地答道。
父亲缓缓吸气，问道：“可是见了宁王？”
薛甘棠自知有愧，便行起了大礼。抬起身子的时候好似不嫌累，动作慢的让做父亲的人也觉太过。
“够了，解释罢。”父亲道。
他这才站直身子，叉起手解答道：“还请阿耶莫怪，那人实则不能……”
“不能传嗣。”父亲说。
薛甘棠已明白父亲是见了谁，便问：“圣人怎肯透露？”
“是我假称你无法孕育子嗣，圣人这才肯……透露。”父亲说。
“竟一早就想好由我做宁王的妃子了？”薛甘棠冷笑数声，骂道：“这奸……”
“甘棠！”做父亲的人呵斥道。他看着低垂双目的儿子，叹了口气，问道：“一早就决定要去见宁王了？为何？”
薛甘棠眨眨眼睛，终究不敢说出真正的原因，而是说了能令父亲放心的话：“时机到了，那人会放妻。”
薛郎中想起帝王所说的话，藏下了不确定的那部分心思，为自己解释道：“许因太子曾交代。”
此时，他却发现孩子的神色格外认真。他的孩子说：“许因宁王是个好人。”
他忽地愣住，心酸之意一阵又一阵，想道：我儿不过是扮作女子，为何会令我感到嫁女的辛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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