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玥在微冷的空气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朝身旁的位置探了探，果然是空荡一片。转头之时，那个格外远的枕头扎入了她的视线。或许她不需要将枕头拉开那么远，昨夜她的确伤了别人的心。
这会儿她才注意到天色已经亮了，帘幕外还有几个婢子退去的声响。打赏了从宫里出借的婢子后，她便与自个儿的人离开了这地——婚礼是在外头举行。
回到家，党玥发现自己总安不了心，连闲暇婚假中的博戏、蹴鞠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这时正好听见婢子的报信声，她快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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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寝内，婢子们替妃子解下花钗翟衣。里头衣物还未除下，妃子忽道：“礼服穿脱不便就罢了，之后的可由我自个儿来操办。”
婢子们早习惯大王如此，哪知妃子也是这般，便以为两人格外有缘。于是露出笑意，一并退下。
党玥守在屋外，身子靠在墙上。直到妃子推开了门，她才走上去，不确定道：“昨夜令你伤心了罢？”
昨夜就消气的人迅速掩住嘴，仍是透出了一声笑。他将党玥领入屋内，将门关上，坐到了一块儿，说：“夫妻是假的，朋友是真的。大王若是有芥蒂，大可在夜里分开睡，要扮样子时再知会我一声。”
“都是朋友不是？”薛甘棠有意无意道。
党玥一怔，很快恢复了原状。昨夜听见那番话，还以为对方是个有些脾气的小娘子，原来还是个好说话的。
薛甘棠冲她一笑，顺带打量上了她的长相，见过圣人与婕妤后，他便看出党玥像他们哪儿了。看着对方的模样，他突然就忘了什么，不由自主道：“大王的轮廓像圣人，眉眼似婕妤。”
党玥眉头一挑，这副易容只是使得本来面貌男性化，倒不至于改了整副脸。
“是如此。”她不大愿意谈这事，却也主动问了句：“妃子一早起身准备朝见圣人，现时可是觉得累？”
“虽是假夫妻，礼数却还是要周全的。”薛甘棠笑道。他其实不喜欢那仪式，繁琐、紧张，花树冠还很重。
党玥轻点了头，听对方那么一说，忽然就想起新妇拜见舅姑后的内容。她道：“吾二月就要到卫州之官，妃子却要在三月后到宗庙祭祀……”
京师到卫州一千多里的距离，一来一往的可不容易。薛甘棠会意，主动接话道：“还请大王允许我留在京师，三月后再赴往卫州。”
党玥点点头，说：“三月里若有什么请求，可向内侍们提起。若是遇上大事，则可修书至延王府邸，吾那兄长已是同意照看了。”
薛甘棠这才想起，宁王的住处是叫宁王宅。这一宅一府，一刺史一开府仪同三司，一实职一散官的，差别真是极大，圣人真就不待见这人么？
他觉得未必。他知道的开了府的皇子都被受限于京师，明面上只遥领一个好听职位，实际上则是在秘书省、禁军等地工作——除非圣人要临时迁移到东都，这群亲王才可能一道离开京师。
真正能到外头之官的亲王有几个？圣人到底对宁王存着什么心思？
薛甘棠也不顾突兀，迫切就开了口：“我本以为开府是宠爱的象征，可开了府的皇子却都被限制在了京师。大王……圣人是不待见您、信任您，还是两者都有？”
党玥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人的脑子转得是这般快。她想了想，终是答道：“信任。”
薛甘棠没大明白，那个光看着太子教人挑衅的皇帝，怎就愿意信任这个太子的党羽了。他听党玥能得出这个答案，还是禁不住笑了起来，心里想道：这人可厉害着，圣人不信任这人得信任谁？
党玥方才就听出了他的关切之意，心里其实已经觉得有些高兴。此时见“薛娘子”目中光彩无限，面容也如春蕾般舒展，朱唇中也露出白色，不由痴在原处。
薛甘棠眨眨眼，调皮道：“大王这般看我做什么，又不是要迷上我。”
党玥闭起眼睛，嗤笑了一会儿。阳光透过窗纸、帘幕打在她的面上，薛甘棠趁她还闭着眼，大大方方地看起了她。就好像易容成杜郎君时那般，愿意多看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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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很快就来到，党玥受邀来到七郎家中。一是为了告别，二是为邀请她看看孩子。
丁点儿大的女孩儿攥紧手指，这会儿还在熟睡中。七郎不敢伤了她，很快就放回了摇篮。虽说如此，他却对党玥道：“抱抱去！”
党玥怕将病原体传播给出生没几个月的小侄女，便辞推道：“我听闻成人身上有些邪气，不得肆意接触婴孩。兄长之女来得珍贵，只看看便足以。”
七郎虽欣喜她为侄女着想，却也兴奋地胡说起来：“我家孩儿万里挑一，女中翘楚，怎会染上那等病气？”
此话一出，一旁饱受了生育之苦的人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七郎察觉到气氛不对，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不是善于道歉的人，便对党玥招招手，道：“不看了，与我来！”
党玥有些忧心地望了眼嫂子，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摇篮的帐子拉上了。
两人来到一处能看到庭景的小间，坐垫一扯，便坐到了地上。婢子放下茶汤与点心，不等七郎说话便自个儿退下了。
七郎道：“九郎，有些事情不愿做，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党玥拿着茶杯的手有些不稳了，她问：“是与婚事有关的？”
“我进宫见我阿姨的时候，竟是听说了你二人没圆房的事情！”七郎咬了会儿牙，才接着道：“这样不长眼色的婢子，管事的竟敢用！”
党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沉默了起来。等到心里大抵有了主意，这才饮下杯中之物。
七郎看出她已有决定，便放下心与她谈起了正事：“你可明白阿耶派你到秘书省的意思？”
“秘书省之图书，刺史之簿书，采访使之下官……”她列举完了，才道：“都是需要查错、勘正的。”
七郎为她添了茶，说：“阿兄是不想争了，九郎倒可搏一把！”
又道：“书道名家皆重篆文，以其为根基而利益其他字体。任官也是如此，莫忘了这几年在秘书省练出的心境和本事！”
党玥想起这些年里由他辅导的篆文，忽地笑了一声，作礼道：“多谢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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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甘棠正要以本来体格入睡，突然就听见敲门声，婢子说宁王要来。他赶紧气沉丹田、运转心法，转作女子体型——易容倒未揭开。
他换上女子的中衣，在床上等了会儿，听见了宁王和婢子进来的声音。
透过屏风，他能看到有人接近灯火，似要熄灭。宁王说：“里头的就由我自个儿熄灭罢。”那婢子轻轻笑了起来。宁王有些气恼地“哎”了一声，婢子才匆匆挂好衣物离开了。
党玥从屏后走出，发髻还未解开，她说：“延王知道了吾二人不曾合房之事，进宫时听见的。”
薛甘棠心明肚了这事情是如何传到外头的。那日师父为了保住他的秘密，便将此事说了出口，好教婢子们自行退去。
“既然要在京师留下三月，就避不开交际。就做一回样子，堵塞背后私议之人的嘴，妃子以为如何？大多婢子不知真相，早晚会将此事传出。”党玥说着，又是自个儿解开了发髻。
她想起那个颇为疼爱女弟的人，又道：“妃兄向来爱护妃子，又做了宫中宿卫，只怕一早就得知此事了。”
“善！”薛甘棠一听她提起大兄，蓦地倒吸冷气。
婚后三日，他与党玥回薛宅拜门。党玥贵为亲王，在场之人无一个敢以士庶婚俗敲打这位女婿的衣袍。薛大郎却道：“都成了亲戚，大王还会在意这事儿吗？”大兄本不至于在那场面说出狂话。
“吾与王姆提过此事，明早她便会来布置场面。”党玥说。那位王姆，即是薛甘棠的师父。
她朝帐内走近了些，鼻间香气越发清晰。这似是用的香丸，香而不见烟雾。她问：“这不是宅里的香，是你自个儿调的吗？挺是清心安神的。”
薛甘棠答道：“大王若是喜欢，明日出任时可带上一些。”
党玥笑着摇摇头。她将大些的灯火熄去，说：“你往里面睡些。”说罢就往帐中坐去。
装作少女的人悄悄察看起她的模样，本就是个清俊相貌，披下发来又是极为飒爽。他只敢偷看到这儿了，马上就向一旁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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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党玥刻意在榻上多躺了会儿，直到门外传来小猫儿与傅母的声响，她才有起身的意思。忽地，她的袖子教人抓住，薛甘棠说：“不急。”
傅母心有所感，她喊道：“这可都辰时了！五更天就该起了。”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教远处人听见。
“进来罢！”薛甘棠代党玥答道。
两人隔着屏风就这么梳洗更好了衣。随后，傅母挑走一个枕头上的发丝，将它丢到了床榻中间。众人只敢看到这儿，马上就推门而出。
午后，党玥整装待发，蹀躞带上系着妃子强塞来的香囊。几个婢子瞥见那新香囊，面上微微泛起红晕，不由拉起朋友的手，只盼着一会儿能回屋悄悄讨论几句。
春月的阳光中，一行人骑马离开了长安城。此时柳出新绿，水泛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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