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七日,新刺史便抵达了卫州。
虽说初任刺史,党玥却未感到迷茫,反而每一步都走得还算踏实。这样的体现并非出于纯粹的幸运,而是许多条件作用下的结果:自幼随母亲打理名下资产,知晓如何经营管理;曾在秘书省工作三年,熟悉官署运作和文书写作的方式;而她本身又是个善于计划的人,来到卫地以前,便通过与前人的交流和阅读,提前了解了州级衙门的工作方式和思路。
采访使工作的状况差不多,但在管理上要省心许多——下属官员直接效力于她,而非朝廷。在大陈,采访使有权自行组建幕府、聘选幕僚,只需之后将名单上报朝廷;哪怕圣人是她的父亲,也只是让她阐述了组建的思路,并未插手太多。
虽说早有准备,同时应对两边的工作,党玥不免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压力,甚至有些忘了自个儿是谁。月里旬休的时候,她竟傻傻参加了这个时代的“团建”,忘了该好好休息。好在当日就清醒过来,没浪费了艳阳、山色和东风。从此,她就能真正区分开工作与生活,实实在在过好每一天了。
她可不能不及时醒来。毕竟,就像那日与薛娘子谈到的那样,只有她真的能来到地方、挑选自己的幕僚。
她可以没有王府,但可以有一个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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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二月下旬。
衙门上午的工作刚刚结束,走动声越来越频繁。党玥也从簿书中抬起头来,与同僚来到衙内的球场转换了情绪。
之后在公厨用好饭,她便回到衙后的刺史宅洗了身子。因途中看见院里的棠梨花开了,距离下午工作又还有一个时辰,她便没急着回到衙门,而是命人在院里设了帷帐和卧榻,打算睡上一会儿。
今天风日尤好,太阳把发髻晒得暖洋洋的,一股股清香随风摇入鼻中,党玥很快便睡去了。
醒来时她觉得面上有些异样,拈起左眼上的物事一看,只见五片白瓣中镶着点儿鹅黄,很是乖巧可爱,正是棠梨的花朵。她一下就坐起身子,一朵朵花顺着动作落到了衣上。
一个婢子掀起帷帐走了进来,笑道:“今日太阳是不烈,但也不好晒久,婢子们便拿棠梨花为大王遮太阳了。”
这显然是玩笑话,真要遮阳用伞就行了。党玥却没有如往常般直接笑出声,而是望向一同走来的小猫儿,见她点头,方才露笑。
那婢子来到党玥面前,背手笑道:“大王是不是对公事太过用心,忘了什么?”
党玥想了会儿,没能答上。
婢子惊讶道:“真忘了?!”
小猫儿笑道:“早告诉你了!大王现在就只惦记着簿书(注:官署文书),不记得其他书了!”
“家书!给妃子的家书!”党玥这才反应过来,她其实动了笔,却写给婕妤和圣人的。她一下露出笑容,道:“百姓思念邵伯的治理,对他栖息过的棠梨树爱护有加。你们这群调皮的,嫌吾只记得公事,难怪要送吾‘甘棠遗爱’!”甘棠也是好官的象征。
“可不是么!”两婢亦笑。
一想到婢子们其实不知妃子的大名,党玥忍不住笑了好一会儿。笑罢,她才从衣衫上拈起一朵花,细细地嗅闻了当中香气,然后想道:是该给甘棠写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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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野草尽力占据了路头与江边,不断的人流马车碾过上头,可它们依旧不死。杨花烂漫的空气中,人们支起帐子,如做仪式般采集兰草,与上一刻可能还是陌生的人一道踏青。
薛甘棠本觉外头人多,就没有外出的兴致,但也不能光顾着自己,便还是出来了。帐子里,婢子、宦官出出入入,各个面带春光。他自个儿只留在帐里看书。
婢子们又回来了。这回,有人怀抱用兰草和柳条做的花束,有人手提装着山溪水的小罐,说是“让妃子也消消灾”。
他拿过花束,沾了些溪水,往头顶和身子点了点,就当完成了节日里的除灾仪式。这动作让他想起了在岐州做过的那个梦,梦里师父变作仙女,把仙草上的露珠撒到了他身上。梦里,他还和党玥躺到了草地上——他突然挂念起了对方。
他展开昨日收到的信,依旧没读出其他意思:卫州公事不少,刚刚把握住了。
老宦官见他又看起了信,便道:“妃子再忍忍,四月庙见好就能与大王团聚了。”
薛甘棠笑了笑,道:“不急,先给大王回封信吧。”
墨香和花草香中,他谈了些近来的趣事,又仿效宅中妇人夸赞了三月兰草的柔、桃花的艳。此时的棠梨花也好看得紧,他却不好意思提上一笔,只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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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庙见礼一过,薛甘棠便回到老家,意欲辞别两亲。明日宁王宅的马车便要东行,这是留在京师的最后一晚了。
崔娘子见他一副刚从仪式上回来的样子,赶紧拉进屋里折腾起来。直到做好一个年轻俏丽的高髻,她才有心思打趣:“怎就这么急?”
假少女不作声,光是看着镜面,好似还能加上几个宝钿(注:发饰)。
崔娘子轻笑几声,贴上那耳际,小声道:“子时换回男子打扮,让耶娘再好好瞧瞧。”
“又不是以后就不回来了!”薛甘棠这才开了口,结果听见母亲的笑声。他转过身去,笑道:“想家了就会回来,宁王不打算管我。”
“这么急着去卫州,还会想家么?”母亲却似在暗示什么。
薛甘棠稍稍一怔,说道:“就是想看看卫州的山水罢了!游记里说了,河北道名山当中,就有卫州的……啊!”
崔娘子拧着他的真皮肉,骂道:“小时可不敢欺瞒你阿娘!”向来她都是只会责罚这孩子一小会儿,可今日不知怎的,竟是放不开了。
薛甘棠也是有意挨了一会儿罚,才嘟囔道:“妆可要花了。”
可脸上的疼痛才减轻,他的心便纠结、酸痛了起来——母亲正愁着张脸。他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都是男儿,怎会是阿娘想的那般呢?”
“都是男儿么?”母亲似要挑出话里毛病。
薛甘棠一向自认聪明,当下却是看不出母亲的心思了:究竟是不喜自己瞒着,还是担心自己爱了一个男儿。
他稍一想,决定说个最保险的答案:“就是朋友!”
崔娘子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也知道他会为父母着想。可这一去不知又是多久,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耶娘只盼着你能好好活着……”
“那就好好活着吧!”薛甘棠听得可清了,却装作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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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前半,薛甘棠悄悄潜入正寝,只见耶娘仍穿戴整洁,却在打哈欠。他笑着坐到了两人中间。
夫妻俩有段时间未见他真容了,就这么凭着灯火好好端详了起来。
“到底还是像表兄。”薛侍郎赞叹道,他刚升迁。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还是像他亲娘的。”崔娘子在那面上比划了起来。
薛甘棠抱来两人手臂,左右各看一眼,依恋道:“能像耶娘最好。”
“你呀……”崔娘子显然是爱听这话的。
薛甘棠笑了几声,忽然降低了音量:“怎的我一同意嫁给宁王,阿耶就做得侍郎了?”
话音才落,父亲的巴掌就打在了他脑后。他惊惶地睁大眼,道:“都说是‘蔽芾甘棠,勿翦勿伐’——甘棠可是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只能任着向外长才是。怎的今日耶娘都打起我来了?”
“啊!”薛甘棠低低叫了声。这是来自母亲的巴掌。
“薛甘棠!”壮年男子的音量不大,却能一下引来儿子的注意。他低声道:“去年回来的时候不是才说了?不升、但能留在京师是恩德,升了就更不用说。你无法走仕途就算了,思维怎也如深闺……以后不许胡说!”
那年任期过去,圣人并未按惯例将他调往地方任职,而是让他在户部、工部其他几个司里轮转了两任——因此直到今年二月,他都还是薛郎中。按他想法,大抵再轮转一回,就该做上户部侍郎,兼任某个使职了——比如度支使,负责军事供应。哪知今年就升上去了,可他其实觉得自己还差些火候。
他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只是对自己和他人都看得明白。那年从地方调入户部,他知道圣人是想多关注甘棠,也知道自己的确在度支、转运上表现出色。这些年得以留在京师,他看得出圣人还是放不下那门婚事,也看得出自己的确适合这类工作。
不过,方才说话还是免不了伤到了孩子。孩子眼看就要不高兴起来了,薛侍郎忙安慰道:“阿耶明白!你是担忧阿耶才说了这样的话,不会向外说。”
“嗯。”薛甘棠轻飘飘应了声,然后向后躺去。
那日在澡堂里,他是故意拿父亲的官途说了事,哪料父亲这个老郎中竟就真的升了。可圣人就是再险诈,也不可能拿户部侍郎这样的职务,来警示人不是?或许就是他多想了。
“可是困了?”母亲见他卧倒,便关心了声。见他摇了头,又道:“可惜大郎上番去了,近来见过了么?”
薛甘棠笑了几声,重新坐直身子。他从袖里掏出一大把物事,放在手上,边展示边介绍道:“大兄昨日送的!阿耶莫走神了!首先是释家的‘大随求’咒牌,能让人所求如愿。再看这——道家霹雳木!大兄以为我是女子,里头刻的是‘回避一切产厄’。还有个看不出是哪家的咒,是盼着我能与宁王百年好合的,哈哈哈哈……”
可笑着笑着,声音就弱下了。
薛侍郎听着不是滋味,便说:“今日打了你一回,竟是听见该任由你瞎来的胡话。你长大了,阿耶也管不了你了,你若喜欢宁王,就喜欢吧!阿耶许你‘蔽芾甘棠’了!”
这么多年了,也该让家里的棠梨树尽情生长,枝繁叶茂起来了。
“我喜欢宁王么?”少年虽是这么说着,面上的笑意却是一点儿止不住。他放下护身符,揽住父母的背,亲昵道:“也就七岁以后,耶娘才开始要我学规矩。那之前你俩可不曾约束管教过我!”
薛侍郎笑着叹了声,本想拍孩子的背,却还是摸了他的脑袋。
新版本改了,党玥应该知道如何应对压力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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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蔽芾甘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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