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人进来了。方才也看过,外头的队的确结束了。薛甘棠带上笔记,离开了屏障隔成的小室,绕到了不远处的帐子内。他扫了眼能容纳数人的大床,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患者,接着从药几上取来几样物事,来到床铺前。
入了夏,平民男子通常只在裈儿(注:内裤)外套件圆领衫,再穿上草鞋便出门了。薛甘棠自如地将患者的外衫撩上些,拿药酒擦了肌肤,用焰火烤了银针,便扎了起来——还记得有个朋友教过他,要提防金毒……
眼疾手快之下,男子只是闷哼了几声,没有什么大碍。薛甘棠交代道:“留针两刻香!回去莫再贪凉了!”
男子从口中憋出一声:“多谢!”
薛甘棠来到药几旁,在簿子上记了时间,顺便看了眼之前的记录——是有人该拔针了。
处理完这侧事物,他才钻入对侧的帐子。只见一人正跪坐着,双手摸索着患者的头部,像是在找余针。那人转过头来,道:“祁娘子,这边林娘子来过了!”
祁娘子是他在这儿用的假名字,用的是生父姓氏。而说话的人也不是谁,正是宁王宅的婢子鹿娘。宁王不放心他一人出门,便派来了这个婢子,好作照应。两人自称是相识,一同上下班,倒也寻常。
薛甘棠点点头,正要离去,只听帐子外传来孩童的说话声。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进来了,她笑道:“祁娘子!都响午了,我还以为都吃饭去了呢!上回过后是好不少了,您快来扎扎!”
男孩望了母亲一眼,忽然哭了起来:“不说是带我来看阿姊的嘛?怎么又要扎?!我不扎了!我不扎了!”
薛甘棠笑着将母子俩领到了另一帐——女子们虽不说,但未必能接受有个男孩儿在,他问道:“都两回了,扎完痛不痛你告诉阿姊?”
“可扎得太疼啦!”孩子哭着,被妇人放到了床上。
薛甘棠半蹲身子,安慰道:“可扎完就不疼了对不对?就不哭了?不哭了好吧?”
那孩子带着泪水抬起眼来,说:“那阿姊答应以后嫁给我。”
“嗯?”
不等他回答,坐在床头的妇人就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扎个针就哭,还学人家娶……”
“哇啊!”哭声传遍整个屋子。床上的男子哪怕面上扎了针,也要忍痛侧过脸去。薛甘棠则赶紧哄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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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日薛甘棠报完资历,试看了几个病人,便在这儿当起了针灸师。州医学的长官——医博士见他用药虽有局限、但思路清晰,还让他隔天花半日进学。一月下来,他的针术竟跟着用药有了增长。
跟着医博士听了一个下午,薛甘棠回到治疗室又待了会儿,这才摘下面罩、戴上帷帽,和鹿娘骑着驴子回了刺史宅。
宅子在州衙后方,可以从城北的街道抵达后门。这条路上行人不多,多是运载着从附近河道卸下的货物的车辆。两人一路小心操控着驴子,生怕与人起什么事故——卫州虽不是小地方,但因依靠河岸,往来的人颇杂,还是多当心为好。
悄悄入了后门,薛甘棠将缰绳传给宦官,便与仆妇来到厨房。
方才花园的气息还未散去,少女模样的人系上罩裙,问了仓窖里所余的鲜肉。得知还有几斤上等的豚肉,和两具野鸡架子,他让仆妇取了七分的瘦肉剁作臊子,自己则和起了面团。
进来时仆妇说了,大王今日无需应酬,要回宅子吃。
那日以后,党玥那人虽不至于避着他,但也不常与他聚到一块儿。两人各有工作是一回事儿,夜里对方常要应付各种聚会:今日与宦游而来的官员吃饭,明日与有意结交的文人品酒,后日则在聚会上和下属拉近内心……
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党玥那人,有回醉了来敲他的门抱怨,他捂着鼻子听完了——是的,那人还当他是朋友。还愿意就行。
鸡架在清水里洗过,便被投入水中,与香辛料一齐释放出精华。肉臊已加入作料,在银箸的动作下,一点点吸收花椒水的润泽和芳香。面团在长棍下渐渐宽大,铺满长台,然后在锋利的刀下,变作张张面皮,最后,卷起个个肉团,化作真实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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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富有节奏的鼓声传入党玥耳中。勾完这一页簿书,她便收拾起案上事物,动动身子、与同事们聊上几句,快步走向刺史宅。
感谢前几任刺史,没把通往住处的路修作花园,而是好好修成了路。回到宅子,她从内侍手里接过热巾子,简单擦了汗,又喝了杯养生茶,才穿过两排棠梨树,来到正寝以前。
茵席已铺陈好了,薛娘子正坐在那儿,举头朝她盼来。
“猫儿阿姊。”对方唤了声,小猫儿便来到火炉前,端起瓷盘,将许多小而美的纯白物事倒入锅中。
党玥坐了下来。对方问道:“大王今日累么?”
她想了想,点了一个重重的头,然后回了头——没有人。
薛甘棠笑了笑。小猫儿也看见了,笑道:“宅里呢,不打紧。”
党玥最终看到的——不,方才已经闻到过的,是一碗汤味柔顺、恰好清香的鸡汤馄饨。她看着清澈的汤底愣了愣,才匆匆拿起餐具,舀了一勺。
果然好喝!喝着柔而鲜,白胡椒的辣味恰好绽放在舌尖上。再舀个馄饨,一咬,鲜而不腥的汤汁儿流了出来,油花荡在一同舀起的清汤上,入口是双倍美味。
很快,一碗见底。小猫儿拿起又一瓷盘,把生馄饨投入鸡汤。
薛甘棠高兴道:“大王近来总在应酬,回来不是醉着,便是在总结公务,夜里……咱们叙一叙吧。”其实,党玥未必就能像新婚那会儿般和他相处,可他还想试试。
老宦官站在席子边上,两眼笑眯眯。
党玥看得见那神情。她放下勺子,自觉道:“徐内侍,浴室多烧两份水。”
那晚她找上王姆,说了两人只是朋友,想让她帮帮忙扮样子。王姆答应了,但因还想回乡照看女儿,便教了她:水只能多烧些,不能只烧两份,免得教人听出底细;床具要弄乱些,发丝不能只落一处,这样看起来感情好;吃完早餐,得多聊几句才能出来,这样能让妃子看起来和她感情和洽,但又不似个霸尽宠爱的妖妇。
彼时听完,她总觉王姆还教过薛娘子什么奇门异术,心里害怕得不行。后来薛娘子往她身边大胆一坐,她竟觉理所当然,师徒传承。
见对方还未动餐具,她道:“妃子也吃吧!”
“然!”那小姑娘拿起勺子,问了句:“今日这香辛料放得合适吧?”
她答:“胡椒取辣,生姜取香,花椒去腥,正正好。”
那小姑娘笑笑,终于吃了起来。
馄饨还未煮好,党玥便喝起了汤。一口口鲜美中,她心想:这小姑娘,胆大、心细、有目标,也有些莽撞;她喜欢,但也确实不喜欢。这般姑娘,让个江湖女子来做傅母也好。只是薛家做得了这打算,怎就不明白女儿该嫁什么人了?!
她忽地想起那晚听见的一句话,抬起头来。
只见那小姑娘含着个馄饨,冲她笑道:“大王怎么?”
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师父可以说是我构思的故事里最纯情的那个,他只是知道得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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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三十九章 就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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