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泽做了一个有点长的梦。
梦里，他又见到萧君了。她的笑容明媚灿烂似日光，又如同联邦大学里的落叶，七零八落地飘散。他最爱母亲上完课之后，萧君猛地推开门，门带起一阵风，吹散房间里滞涩的空气。
萧君会向他张开双臂。
扑进怀抱这件事总伴随着一阵花香，对年幼的萧泽来说，接下来会是各种各样的新鲜事，五花八门的新玩具，还有她亲手烹饪的天然食物，菜式从不重样。
母亲总是很严格，“你应当有理解这些的能力了”，她总说——可妈妈对他没有任何要求，还生怕他有什么好玩的事物没体验过。这是萧泽后来总结出来的。
“你来，你来。”萧泽记得萧君将竹蜻蜓塞到他手里，因为他不得要领，竹蜻蜓总飞不高，她就边示范，边鼓励他，“多来几次……对——对！哦——！飞得好高！！！”
直到秦佳秋出现，竹蜻蜓从天而降插在她的头发里，再一歪掉地上，就不飞了。
梦境突然呈现一片黑暗，萧泽猛地下坠。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撑，挣扎着想要睁眼，可胸口宛如压了千钧重担，无法停止坠落。
隐隐约约地，他似乎听到魏林的声音，秦佳秋的声音，荀远的声音，各式各样，乱七八糟。
秦佳秋的声音就没停过。
“既然不想继续往下掉了，那你就停下。”
萧泽拼命摇头。
“办不到？那动动脑子，想想办法。有困难，就有解决方案，就能克服它。”
他努力举起手,好像挥挥手声音就能小似的。他想过了，他想不出办法。
母亲总是非常相信他，好像对他有无上的信心似的。一旦他没做到什么事，便会被归咎于不够努力。
他不断地怀疑母亲，又在母亲孜孜不倦的劝告声中一次次做到同龄人做不到的事情。
他不是没有畏难情绪。很多次，萧泽都想告诉秦佳秋，其实他就是笨，就是思维能力差、动手能力也差。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的。
母亲根本不听，只一昧让他再试试。
放弃二字，不在母亲的字典里。
可或许，就是他能力不足呢？
萧泽想大声说，其实他就是办不到。面前难题的解法，他看不到。
母亲逼着他一起离开U98，又连萧君的线上联络都办不到，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想。
此番又不惜给他下药也要将他强行带走，那些猜想便被证实了一些。
萧泽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些人现在想做的事是一件很大的事，做得不好，后果会很严重，甚至哪怕做得很好，后果也会很严重。
但心里就是有个声音，不断地提醒他，如果不是他们，那换谁？
他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手腕，那是秦佳秋注射药物的地方。
怎么办？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解决方案。
额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压住了，面积不大的两瓣，略低于体温。视野范围内突然有了光。
他一下从下坠的黑暗里回到现实。
萧泽试着睁眼，睫毛刮到了什么，眼前是一条模糊的明暗交界线，上暗下明。
他眨了眨眼，又伸手想要揉眼睛，明暗交界线晃了晃，他的鼻尖被轻轻一蹭。
一团阴影立刻远去，退了几寸，萧泽模糊认出是一张人脸。
他条件反射地摸眼镜，眼睛没摸到，倒是掀起了额前冰凉的保护片。视野里的人清晰了起来。
清透、明晰。
眼前是一个房间，有些狭窄，东西堆得很满。
墙皮干净，是冷色调，他周身还响着已经有点熟悉的医疗舱的声音。
空气里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魏林坐在他正前方，脸颊上带着一抹被抓包的红晕，有些不自然。
——萧泽想起来了。
秦佳秋要带走他，他拒绝了。接着，他被注射了什么。很显然，他是刚醒。
而且他回来了。
他感受着身体下方的支撑，很稳定，没有一丝晃动，心头一喜。
如果他回来了，那问题是不是就可以继续解下去了？
魏林开始后退，萧泽伸手抓去，堪堪捏住一点袖边。
“别走，”萧泽说，又扯着袖口，顺势搭上了小臂，将人近前一拉，“别走、别走。”
这一下用力一点没收着，两人差点撞上。呼吸近在咫尺，魏林维持着后退的势头，垂着眼，看不到表情。
萧泽头一歪，往前伸了伸，想看看魏林的脸，被扭头避开。
“不要走……你不是，才来找我？”
他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也能听到魏林呼吸的声音。
眼前人开了静音模式，既不动，也不说话。
接着，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魏将军，你又来了。这一次，为什么？”他又说了一遍，“为什么来救我？”
“老子乐意。”闷闷的一声响起，魏林抬起头，情绪不明。
萧泽放开手，双臂垂在身侧，自然地将额头贴了过去。
然后闭上了眼睛。
“魏林……魏上将，魏将军，魏司令……”他嘴角一点点上扬，拉得越来越高，额头轻抵着，缓缓地左右晃动、探索，一会儿贴左边，一会儿贴右边。
“这一次，为什么来救我？”
回应更闷了：“因为老子乐意。”
光滑的额头放肆起来，开始蹭起鼻尖。魏林也由着他拿额头在自己脸上画圈。原本扯着小臂不放的手从两侧生长，又一点点将人团团围住。
叹息声响起，萧泽咧着一排白牙，眼睛弯成两条弧线，微微有些发热，得寸进尺起来，“魏队……魏总、司、令……这一次，为什么来救我？”
耳边，魏林气声骂了句。
萧泽没听清，道：“嗯？”
萧泽的额头和他的相抵，抵得人心烦意乱。
“为什么？为什么？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不是说了，因为老子乐意！萧泽——”魏林恶狠狠瞪着他，“你他A的，你这小王/八羔子，你聋了？！……老子乐意，老子乐意！老子，乐——意——！”
萧泽的胳膊本围在他腰上，现下被两只手带着向上爬，在背后先是交叠着覆上魏林的后脑，又分开，划过扎手的发间，两个掌心分别盖上脸颊，最后捧起了魏林的脸。
这样，他就不得不面向他了。
炙热的目光让魏林有些恍惚，萧泽的一脸笑容，明媚得像太阳似的。这才是他最像萧君的地方。
“我也乐意。”他笑着说，“魏林，好久不见。”
满屋子的柑橘味道，在这一瞬间，忽然不苦了。
魏林望着一脸灿烂得无/耻的笑容，心想：管他的。去他的。
他揪着萧泽的领口，将人拉了过来。
一切烦恼，暂停一秒。
从未尝试过亲吻的两人笨拙地啄对方的唇，空气里杂糅着柑橘和墨香的味道。
柑橘的味道几乎盖过墨香时，魏林腿一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的身体向前倾倒，靠着萧泽将他抱了回去。
“你没事吧？”
“嗯，没事，只是你的信息素……”魏林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年轻Alpha此时此地无意识释放的信息素，让作为Omega的他脱力了。
“对不起……我……”萧泽有些无措。
“没关系。没关系……”魏林的回答声很微弱，萧泽不再说话，配合地让他把头埋在脖子和肩膀的窝里。
如果不是Omega的话，就不会这样了，魏林想。
萧泽开口说了个“我”字，魏林便不让他说下去：“这样很好，这样就好……”
两人都不再说话，魏林借着力将脸埋在萧泽身上。医疗舱的滴答声，缓缓合了上两人一前一后的心跳。
渐渐地，萧泽感觉到怀里的人开始发抖，肩头一阵热意，缓缓扩散起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手拢得更紧了一些。
魏林开始不住地抽泣。
“他们，”不知过了多久，魏林发出几乎无法分辨的两个音节，“他们都全走了。”
“谁们？”
“庄教、广宇，他们都离开我了……他们，他们都死了啊。”
庄司令？！实验室爆炸，军部大楼的确首当其冲。他还没看新闻的机会，庄司令是不是……
“姜医生……我还不知道她在哪，我救不了她，”魏林抽咽着，“我救不了她，我就是废物扫把星。”
“魏林。”萧泽想说点什么，但魏林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余地。
“是我害了他们，他们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
“还有协勇、武教……都是因为我一个Omega非要去军部，你说，我当时分化了，直接就走，该多好？这样，他们就不会遇到我这个克星，就不会死……”
“谁对我好，谁就倒霉，”Alpha的信息素已经不再让他脱力了，魏林仍然一动不动，绝望的情绪达到了顶峰，“我就是个灾星，我克死了他们，我克死了他们……我……”
“魏林！”萧泽放开嗓子，几乎是吼了一声，“你难过归难过，你……”脑子里的词汇被搜尽了，萧泽实在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你不要封建迷信，这些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你要以事实为准绳。”
“那你说，依据是什么？准绳又在哪？”魏林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如果他们从未遇见我，就不用付出生命的代价了，我说得难道不对？”
“萧泽，”他红着眼，笑得绝望，“我就是一个混蛋。你告诉我实验爆炸是别人故意的时候，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么？我开心。”
他顿下来摇摇头，继续道：“我不是个东西——我当时高兴极了——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庄教死于你导致的实验爆炸，你告诉我不是的时候，我……我根本没关心具体原因，我只高兴这事不是你做的，否则……”眼泪又流了出来，“我不配做他的学生……我……”
魏林不再说话，因为一只手把他的嘴巴捂住了，摁得指尖发白。
刚才的话太难听了，萧泽想把每一个字都抹掉。
“我不知道其他人，可蓝广宇当时是为了从陈挺手里保护你，是他们不公在先。因为你是个好领导，所以蓝广宇愿意这么做。而庄司令，”他沉默了一阵，“是我的疏忽，具体是谁到现在都没有头绪，你不……”
魏林把萧泽的手拽开：“既然你都说是有人动了手脚，那这还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通过这件事软禁你一个月倒是真的，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了！”
萧泽眨了眨眼，他深吸一口气，道：“那你也不要再往身上揽责任了。”
魏林苦笑不答，萧泽穷追猛赶：“你不揽责任，我就不揽责任。”
“这不一样。”
萧泽以大喊回应：“这一样！”既然魏林要掺合他的事，那就按照他的方式来掺合好了。
“而且，陈挺的行为，如果我没记错，是严重违规，你说这都怪你，是打算让他逍遥法外吗？还有那个对我的实验做手脚的人，这怎么又和你扯上关系了？他是把我软禁了，明明我也挺招他们恨的！”
“他们犯错在先，他们还没忏悔，你邀什么功？”
魏林怔怔地看着他，脑子里的血液一次一次地冲击。
“魏林，你还好意思说我傻，最傻的明明是你自己。”
琥珀瞳圆圆地望着魏林，虽然没人捂他了，可他还是说不出话。
泪水又不住地流起来。
萧泽轻轻拉过魏林，让他靠回自己的肩膀上。四下没有纸，萧泽先用袖子擦，发现不够，便脱下未被魏林压着的一侧的袖子，不动声色地从背后绕了一圈递过去。
这下能吸很多水了，他想。
不过最后也没有湿透，过了一阵子，半湿的袖子在萧泽的肩膀上晃悠，魏林在极度的疲劳中睡着了。
很难写。因为太抓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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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败露（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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