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烨感到一种无言的难堪，当着这么多老师的面，他觉得每一秒都像被放在火上烤。
他觉得现在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在看他，看他这个浑身是缺点的学生。老师们会发现，原来他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子。
方烨咽了口唾沫，“我……我当时有点忙，所以……”
许茉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洞悉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在段泽鹏拿着那道题问他的时候，他心里真的没有一丝不耐烦吗？他真的认真地把自己的思路和想法都教给了他吗？他真的没有在心中嘲笑段泽鹏的不自量力吗？
方烨答不出来。因为如果他说没有，那就是在撒谎。
时间一下子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方烨坐在座位上订正错题，他的余光早就看到了段泽鹏拿着卷子有些踌躇地向他走过来。
方烨内心烦躁地啧了一声，但他还是面色平静地接过那张卷子。
卷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解法和过程。
方烨不解，段泽鹏问这道题干嘛？在他看来，对方问这道题实在有些自不量力，以段泽鹏的成绩，就算听懂了也没用，下次遇到了还是不会做。
但方烨不得不耐着性子给对方讲了一遍，见他没听懂，方烨只好又讲了一遍，段泽鹏还是没太明白。
方烨觉得自己宝贵的时间被浪费了，心中有些烦躁。
他跟段泽鹏虽然交集不多，但跟对方的关系并不好，他也知道段泽鹏其实不喜欢他。
吐口水、说坏话、推卸责任……段泽鹏根本就是个垃圾，方烨心里一点也看不上他。
在段泽鹏在攻击他时，他又何尝不是在心里冷冷地鄙夷这个庸碌丑陋的同学？
他当时到底说了什么？方烨刚刚可以不去想，但现在不得不去想。
他说：你要实在听不懂就算了吧，反正这种题也不是你该做的。
反正这种题也不是“你”，该做的。
方烨现在有些理解了段泽鹏对他的怨恨，这种话对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确实十分刺耳。
他不是一个很刻薄的人，但问题的关键是，他并不在意段泽鹏，也不在意他的自尊心。
方烨手脚冰凉，他不敢看许茉温和犀利的眼睛。
他回避了自己身上的傲慢可憎，好像自己不存在这些东西。
许茉的声音很温和，但像一把利剑，直刺方烨的心窝。
“方烨，你要知道，“傲慢”是会伤害到别人的。你的目标没有错，你的选择也没错，但你的行为，已经伤害到了别人。”
许茉语重心长地对方烨说：“方烨，每个人都有自尊，每个人都应该被尊重。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权利。昨天段泽鹏侮辱你的母亲，你心里什么感受？我们都需要他人的尊重，你需要，段泽鹏也需要。你没有尊重他，也让他不再尊重你。这才是你们俩之间真正的问题。”
方烨内心有些微妙的不适，他认为自己牺牲宝贵的课余时间给段泽鹏讲题，还讲了两遍，已经做得足够了，许茉还想让他怎样？。
方烨忍不住反驳：“我已经教了他两遍了，我要是真看不起他，根本就不会教他，您为什么最后还要怪我？”
许茉微微皱眉，有些无奈地说：“问题不在于讲几遍，而在于你有没有把自己和别人放在同一个位置上。方烨，这才是关键。”
方烨觉得有点好笑，“什么意思，您的意思是我看不起段泽鹏，所以我现在是活该？”
话一出口，方烨就后悔了，他从来没有对老师说过这样的话，老师该怎么看他？
方烨平时对老师一直都恭恭敬敬，但他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懂事。他就像是外面披了一层厚厚的皮的刺猬，说不准什么时候会露出他的刺来。
许茉顿时觉得有点棘手，她才发现方烨的思想其实有些偏激，这个孩子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温和。
“不，老师不是这个意思。老师的意思是，你应该抱着一个谦虚真诚的态度对待别人，这才是让一个人走的长远的重要品质。”
方烨心里的一个声音冷冷地说，许茉的言外之意是他傲慢虚伪吗？他看着许茉的眼睛，忽然一阵戾气涌上心头，
他轻声对许茉说：“那我就是看不起他又怎样，老师，我非得看得起所有人？”
许茉沉默，方烨打破了她原先的固有印象，说出的话将她吓了一跳。
许茉讶异方烨的内心居然会有这种想法。她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不是，这不是做人的硬性要求。”
许茉说到这停顿了一下， “但方烨，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因为你现在俯视别人，总有一天也会被别人俯视。你无法平视别人，就不能平视自己。自卑和自负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会跟你形影不离。”
方烨被说的哑口无言，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许茉温柔地把手搭在方烨的肩膀上。“老师希望你能做个不卑不亢的人。很多人都没法做到，他们不是太自卑，就是太自负，这样的人是不能自洽的。也许这要等你长大才能明白。”
许茉拍了拍方烨的肩膀，“回去吧，好好想想老师的话。”
看着方烨的背影走出办公室，许茉靠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刘真真笑道：“我的天，我第一次知道这小孩居然这样。”
姜宇啧啧感叹，“我一直以为他挺懂事的，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面。”
许茉在一旁辩解：“正常，他毕竟还在青春期，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敏感。更何况他家还出了事。”
刘真真轻叹一声：“唉，我看这小孩啊，以后难。他妈现在那样，亲爸也不知道上哪去了，将来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
许茉无奈道：“他现在还小，虽然思想有些偏激，但还能改。慢慢来吧。”
姜宇说：“我看难啊，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一个人的家庭对他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许茉赶紧打住：“行了，学生的事我有数，以后还是别说这些话了，被学生听到不好。”
刘真真说：“是啊，我就奇怪了，他们家的事怎么传得这么快，怎么一眨眼这么多人都知道了。咱们也没说几句啊。”
许茉叹气：“估计是哪个学生听见了，咱们班那群孩子，你们也知道，唉。”
刘真真哀嚎：“谁能想到做老师这么累呢，你看我头发掉的。”
许茉笑道：“得了，别抱怨了，还不是自己选的。我没后悔当老师。”
方烨回去后，许茉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
从小到大，许茉是他心里为数不多值得敬重的老师之一，方烨很难不在乎她的话。
他真的是许茉说的那样吗？
在方烨看来，段泽鹏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其实他觉得自己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这么多年，方烨一直深知自己拥有什么，缺少什么。
他成绩好，长得也好。
这两个威力强大的武器已经足以让他从小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了。
从小作为“别人家的孩子”，方烨的心里确实一直有种隐秘的优越感。
而优越感会催生高傲，在日积月累的影响下，方烨逐渐变得不那么“接地气”。
所以当他第一天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心中巨大的失望无法用言语形容。
狭小的校园，平庸的同学，整日吵闹的班级……
这里的一切都让方烨感到窒息。
方烨认为自己不应该来这所学校，他跟这些人根本不是同类。
这种难受又复杂的心情在得知李玉衡就读于一中念书后达到顶峰。
李玉衡，他曾经的好朋友，现在甩了他十万八千里。
明明他们曾经相差无几。
方烨不认为自己不如李玉衡，
他只是输在了运气和机遇。
但就这两样，已足以改变他们两人的命运。
就像现在，李玉衡在最好的学校里享受最好的资源和环境，而自己在这个浑水一样的班级里麻烦缠身。
这种落差像一块堵在胸口的石头，让他呼不出来也吸不出去。
他就这样尴尬地待在这个环境里，远远地望着他曾经的好友。
对方现在已经飞得太高太远，让方烨几乎看不见了。
他站在走廊外，看了一眼自己的班级。
教室里还上课，但是几乎有一半的同学都没在听讲。教师后排的学生不是睡觉就是看小说，甚至还有打游戏的。
方烨看着那群人，越看越失望。
曾经有同学说他太冷淡了，但方烨想，他只是不关心别人而已。
他不关心别人对他好感，不关心谁跟谁恋爱了又分手了，不关心那一堆复杂的关系和小团体……
他只关心自己，关心能不能走得更高、更远。
很少有人会不喜欢长相漂亮又聪明伶俐的孩子，这也是方烨对外展示的一副面具。
但他的面具带了太久，已经长在了他的脸上，和他的皮肉融为一体。
他心里暗暗鄙夷着他平庸又不上进的同学，觉得他们完全是在虚度光阴。
但许茉告诉他，如果他这样俯视别人，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人俯视。
许茉对人的洞察一针见血，揭下了方烨脸上的那张虚假面具，露出了他真实而丑陋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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