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七十二年过去,平玦终于踏出了天魔渊。
今夜无星无月,群云消失踪迹,天幕如一方幽深的黑玉,暗红色细小斑点在其上缓缓出现,不断增多,凝成缕缕细丝,遍布天穹,而后细丝骤然汇聚,形成一道巨大的狭长裂纹,乍看如巨斧纵劈,血河淌出。
裂纹中红雾喷薄而出,翻滚成一双大手,向裂缝两侧撕扯,于是血河越淌越宽,密林中的动物齐喑,树梢的猴只抬头望一眼,目光便被锁在那道裂痕上,仿佛被摄走心魄,经过的飞鸟忘记扇动双翼,自风中直坠而下。
直到裂缝宽得如同巨大竖瞳,红雾停止翻涌,一只漆黑的巨手从缝中伸出,颜色较此夜更深,手指尖上立着一个清瘦的男人,身躯单薄,赤足而立,背脊直挺,让人想到薄薄的剑刃,正闪着银光。
男人眉心泛着猩红色的魔纹,淡金色眼眸无喜无悲,平淡得似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散落的长发触及脚踝。
平玦刚从天魔渊离开,距他上次见到人间,已过去三百七十二年,在遭一众仙道修士围剿,被封入天魔渊前,他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他徒弟,他养了他徒弟两百年,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师徒情深似海。教学成果非常出色,上至百岁同道,下至三岁婴孩,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因为这场围剿的领袖,正是他徒弟。
他徒弟带着他倾注了百年心血的宗门和被他指点过的别派修士,把他封印进了天魔渊。
平玦是因为修炼入魔、心狠手辣滥杀无辜而被围剿的,但在这之前,他是万人敬仰的玄清派掌门,心怀苍生的仙道魁首,万年难遇的修炼天才,光风霁月,品质清正。处处都有他一身白衣,手持神剑括苍斩尽天下妖邪的故事相传。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早就没人记得仙尊平玦,留下来的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魔头。
远方天际一条透明细线快速向北行进,朝着平玦所在方向而来,平玦抬眼看去,感到那根细线在隐隐拉扯着自己的魂魄,想要牵引他去往某个方向。
平玦以指为剑,二指并拢隔空横斩向那根细线,不过转瞬间,它寸寸断裂,其中的术法媒介被震碎。
是招魂阵,平玦暗忖,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疑心自己死得不够透吗?
天魔渊中聚集有众多上古大魔,活人碰上,不仅要受五脏六腑化为血水,全身骨头俱断之苦,而且魂魄被大魔撕碎吞噬,不得往生。过去万年来从未有人从天魔渊走出,所以天魔渊是公认的必死之地。
有人给他招魂,那说明有人认为他就算肉身不能活着出来,魂魄也能死里逃生。
只是天魔渊隔绝外界,他尚在其中时,魂魄是不会响应招魂阵的。这三百多年里,连平玦自己也不知道他何时会从天魔渊里出来,碰上招魂阵的牵引,所以如果不是巧合,有个人为了找他的魂魄,将这阵法在这些年里用了不止一次。
但招魂之术是被修真界讳莫如深的禁忌,阵法运转代价极大,需要耗光十几座山的灵脉,山上的活物都会立刻死去,往后至少千年里,那片地域存活不了任何生灵,仅是如此,此术便已足够邪门,敢试用者必将被群起攻之,但代价之大远不止于此,它还需要布阵者献祭一部分的魂魄作为引子。
也不知这个人找他的魂魄所图为何,竟愿付出这种惨重代价。毕竟,魂魄缺失的后果可是很大的。
其他入天魔渊的人死在了大魔手中,但平玦不同,他在这几百年里炼化了天魔渊,控制了其中的大魔。对于如今的平玦而言,修真界的斗争早已没有了意义,他只手便可以毁掉南北陆十二大派,从前的那些人也好,事也好,过往的纠葛早就如过眼烟云,他提不起半分兴趣。
平玦不在意布阵者是谁,在觊觎什么,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谁会在乎砖缝里一只蝼蚁的想法。与其为此稍费心力,还不如游乐人间来得畅快。
指尖稍动,浓郁的魔气萦绕全身,平玦眉间魔纹隐去,淡金色双眸霎时漆如松墨,宽大黑袍变为一袭白衫,上面绣着挺拔翠竹,足着长靴,散落的乌发短了些许,被发带高高束起,冷厉的气质被敛起,如一位温润的世家公子,无人知晓这汪春水下涌起着怎样的骇人漩涡。
缓缓在森林里落下,平玦撕裂空间时泄露大量的魔气,在其侵蚀之下恐怕没多少生灵能活下来,比如平玦现在正倚着的这棵大树,外表仍繁茂,但根系已经溃烂,不出三日便会倒下。天空中的异相应当有人注意到了,不出意料到话,这几日就会有修士来查探,从而发现这里的异常,不过无人会往他身上联想,毕竟在他们眼中,平玦在三百多年前就是个死人了。
摘了颗苹果,将其中的魔气吸取出来,平玦凑在唇边轻咬一口,甘甜的汁水沿着唇舌滑进喉咙,如干涸大漠乍得一滴雨水,惊喜又恍惚。施法凝出一艘小船置于河面上,平玦仰面躺在船上,一手拿着被咬了一口的殷红苹果,一手指尖浸入水中,随着小船的悠悠行进感受阵阵水波掠过肌肤,婆娑枝叶遮住部分灿阳光辉,在皓白的面颊上投下斑驳阴影,水面波光粼粼像是撒了层金粉。
在轻柔的风声和水声中,平玦睡着了,他睡得很浅,面容平静,苹果仍被轻轻握在手心,白色的果肉上泛着点点水光,在阳光下闪烁着。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便不再需要睡眠,对他们来说是只是一种放松,,在日复一日的修炼过程中的可有可无的点缀。
不知过了几时,幼童压低声音的细语落入平玦耳畔,将他的意识从周公处唤回,平玦并未掀开眼帘,他清晰地听到那几个孩童在商量着怎么捉弄他,枝叶扰动,而后发出轻微的脆响,有两根树枝分离了,是有个孩童摘下了一颗果子,他方才建议同伴用果子把平玦砸醒。
“虎子,你快去,果子打人不疼的,他一个人在船上睡着多危险啊。”若不是语气中的捉弄之意尽数被捕入耳中,平玦就真以为自己是被关切了。
他若此时睁眼,那几个孩子的好戏他就看不到了。他听到树上的孩童将果子抛给树下的两个同伴。
“噗通”水声响起,一颗李子瞄准平玦的胳膊,但偏了几分,落入河中,溅起朵朵透亮水花。
“虎子,你行不行,不行让我来。”树下的另一个孩童跃跃欲试,语含期待,是个稚□□声。
“谁说我不行的,刚才是我没看清,这次我一定扔中,让你看看什么是神射手。”
男孩煞有其事地摆了个神气的姿势,一双圆眼微微眯起,甩手掷出另一颗李子,谁知又是一声闷响,他扔偏了。
“噫,好厉害的神射手啊。”女童故意拉长了声音打趣着。
“你不要浪费我摘的果子。”树上的男孩佯装生气,又抛了一个李子给同伴。
平玦闻言唇角绽笑,睁开双目,盘腿坐在船面上,伸手拾起落在河面上的两颗李子,紫红色的果皮上沾着水珠,一手支颐:“你们为什么打我?”
“船上只有你一个人,你还睡着了,太危险了,我们就想把你打醒。”方才被唤虎子的男孩开口,初时底气不足话音微弱,后来越说越觉着自己理由充分,是为船上这人考虑的,声音愈发洪亮。
“对啊,而且我们摘了李子自己都没吃,全扔给你了,保证比你拿着的那个苹果甜。”坐在树上的男孩笑着喊话,“不信你尝尝。”
平玦抬手将一颗李子放在唇前,鼻尖萦着淡淡果香和翠叶清香,启唇咬一小口,朝几个孩童扬眉一笑:“确实比我的苹果好吃。”,起身理了理衣衫,足尖微点,轻盈地跃至岸上,到了树下两个孩童的身前。
“但是你们打我的事可不能这么算了。”平玦面上笑意更甚,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手指微动,一丝灵力击在河面上,三个小水团从河水中分离,溅射在三个孩童面上,“你们分我果子,我帮你们解解暑,如此互不亏欠。”
“你……你会法术!”女童最先反应过来,甩了甩面上的水珠,杏眸盛满惊讶,“你是修仙之人。”
树上的男孩急忙跃到地上,也不顾膝盖的磕碰,上前想要抓住平玦的衣袖,快要碰到时却缩回了手:“那个……仙长,我们不是故意的。”顿了顿又犹豫着开口,眼底闪着期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您要是喜欢这里的李子,我家还有好多,我可以拿来给您,只是我们有一事相求,您……您不答应也行。”
其余两个孩童也仰首注视着平玦,神色与方才开口的男孩如出一辙。
“好啊。”平玦并没问是什么事,“我答应,但我只要这棵树上的果子,你们再帮我摘几颗。”
三个孩童愣怔半刻,似是没想到这位仙长这么好说话,要求如此简单,连忙爬到树上,不一会就各抱了满怀的李子,凑到平玦面前。
“你们要我做什么?”平玦衣袖轻挥,收走了那些李子。
孩童们见状面上崇拜之色更盛,名叫虎子的男孩开口:“我们很想学厉害的术法,但那些门派又太远了,路上要花好多钱,我们没办法知道自己有没有灵根,就不敢前去,怕到了才知道自己没有灵根不能修炼,最后扑了个空,想让仙长看看我们有没有灵根。”
女童补充道:“阿爹阿娘要好久才能攒够路费的。”
“你们为什么想学厉害的术法?”
“因为我们想像郁雍仙尊一样斩妖除魔。”虎子脱口而出,好似这个问题他早已在心底答过无数遍,“我听爷爷奶奶说,以前有妖兽袭击我们村,是郁雍仙尊经过救了我们全村。”
平玦笑了笑,郁雍斩妖除魔,他就是被郁雍斩除的那个最大的魔。
“你们可以去找个宗门试试,但玄清派可能不行。”平玦淡淡扫了眼面前三人,目光穿过皮囊看透内里,这几个孩子倒是都有灵根,但资质平平,要拜入十二大派之首的玄清派是有些困难的。
三个孩童眼含惊喜,这位仙长的意思是他们有灵根。
“仙长,您见过郁雍仙尊吗?”
“见过。”
“可不可以给我们讲讲他的事,不要话本上常说的那些。”
“他小时候不会游泳还下河摸鱼。”平玦面色冷静,语调平和自然,似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那是他和郁雍第一次见面。
“仙长不要诳我们!”虎子愤然出声,“郁雍仙尊那等人物怎么会做这种事,再说郁雍仙尊小时候的事您如何会知道。”
“是你让我说些话本上没有的,信不信由你,我就是知晓。”平玦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虎子的额头,轻如羽毛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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