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派天枢峰主殿内一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静坐在主位，左手掌心向下置于白玉扶手上，手背青筋隐隐浮现，暗红色血液自掌心缓缓流出，沿着扶手向下滴落。
为从梦魇带来的恍惚中脱出，郁雍方才用佩剑划了自己的掌心，凝神感受持续的疼痛，会给他带来一种奇异的宽慰和安心。
郁雍殿中常年点着筑梦香，这种香料来自东海鲛族，据说可以让人在梦中见到想见的人，普通人若对一个日思夜想，梦中相见也非什么难事，但修士踏入问道之途，吸纳天地灵气，讲求清心，修为愈是高深，便愈少做梦，筑梦香便由此应运而生。按说在筑梦香中入眠，入梦的当是思之如狂的人，一般都是美梦，极少有陷入梦魇中的。
但进入郁雍梦境里的人，是被他亲手封印的师尊。三百多年几乎每一夜里，他都会探入由回忆构织的梦中，将早已熟稔的往事来回翻读，在空荡荡的大殿上，他坐在冰冷的座椅上，孤身怀念着座椅的上一个主人，那个他站在阶下仰望了百年的人。
殿外有人急匆匆御剑飞来，郁雍神识笼罩着整个天枢峰，来人在刚进入结界时便被感知到了，是他的师叔李慎微，面色慌张，显然是为要事而来。郁雍不疾不徐地抬手施了个幻术，掩住左手的伤口和扶手上刺目的血迹，还有殿内氤氲着的筑梦香的气味。
郁雍知道李慎微今夜为什么来，因为让李慎微惊慌的那件事就是他亲手做的，他布了招魂阵，而且招的是平玦的魂。玄清派的情报传递得实为迅速，他前半夜阵法刚完成不久便御剑回天枢峰等候，这才几个时辰便有人来找他汇报了。
“掌门师侄，大事不好，有人在南熊山脉用了招魂阵。”李慎微刚踏入殿门便连忙开口，双目中怒火热烈地灼烧着，在见到郁雍面容后，不由神色稍安，沉静了些许。
“还像之前一样没有发现施法痕迹吗？”郁雍凝眸佯作思忖状，那些人当然找不到，他这三百年里布阵多次，每次都抹去了施法痕迹，没有一丝灵力遗留，无人能据此找到他头上。
“没有发现，可能还是之前那个邪修做的。”李慎微点话有推测之意，语气却十分肯定，那些痕迹都处理得太干净了，几次阵法痕迹干净得如出一辙，况且这种失传禁术，会的人定然不多。至于为什么说是邪修，招魂阵这种献祭灵魂的邪术，除却邪魔外道还有谁会用。
“太过猖狂了。”郁雍一双黑眸冷光潋滟，“关于招魂的对象有线索吗？”
“还是一无所知。”李慎微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轻轻摇头叹了口气，“南熊山脉的所有灵脉都枯竭了，多少生灵化为灰烬，这邪修如此残忍，要招的魂魄绝非善类，他布阵多次，每次都要献祭一部分灵魂，约莫心智已不清明，疯掉是迟早的事。”
“他共十七次招魂，不知招这十七个恶魂，是用来修炼还是做其它恶事。”李慎微外表苍老，声音刚洪，此刻担忧之意溢于言表，“又或是说，这是十七次招的都是同一个魂魄。”
“应不是同一魂魄，十多次都没有成功，只能是魂魄已经入了轮回，那狡诈邪修不会不明白这些，既然他还在继续布阵，当不会是为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事。”郁雍看着李慎微，目光却似落到了更远的地方，“劳烦李师叔亲至南熊山脉继续调查此事，并转告江师叔暂理门内事务，本座有要事需前往北域，即刻启程。”郁雍的招魂阵第一次与一个灵魂产生了联结，但他还未确定具体方位这个联结便被迅速斩断，只来得及感应到它指向的是北域。
“遵命。”李慎微莫名打了个寒噤，郁雍的目光太过于熟悉，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位已经死去的故人。由此他甚至可以从郁雍眼中读出几分冰冷来，是那个人留下的印象太过铭心刻骨，以致他产生了错觉吧。
郁雍走出主殿，召出雁荡剑，长身鹤立，风姿绰约，在半刻间迎风去远。李慎微目送郁雍离开，忽觉他二人背影也很相似，像到李慎微可以把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
“已经是夏天了，天枢峰的梨花还没有落，掌门师侄的灵力用得未免太浪费了。”李慎微嗅到了浓郁的梨花香，心中疑惑一闪而过。
“我叫虎子，他叫阿狼，这是我妹妹兰花。”虎子依次指了指自己、方才在树上拋果子的男孩和身旁的女童，鹿目中闪着期待，如洒满一层星辉，“仙长，你叫什么啊？”
“冯珏，珏是王玉珏。”平玦并未报上自己真名，毕竟那二字可谓是臭名昭著恶贯满盈，而且就算他说实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世人皆知杀人不眨眼魔头平玦早就死了，成为他徒弟被口口传颂的光辉事迹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好……好名字！”阿狼拙劣地恭维着，虽然他并不知晓面前这位仙长的名字是何含义，但阿娘教过他，夸人家名字好总是不会错的，“跟仙长你很配。”
这话若不是出自不识几个字的孩童之口，那便是显而易见的嘲讽，说话人此时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平玦听罢只是轻笑：“你是不是还有问题想问我？”
“仙长你觉得我们三个应该去哪个宗门？”
“要是给你们各找一个最合适的地方，你们是去不到一处的。”平玦不出意料看到了孩童们的眼眸因失望而黯淡几分，小孩总以为自己身边的人永远都会在身边，未经历生死别离，有一种可笑的天真，“兰花的灵根属性去药神谷更容易些，阿狼适合去燎原宗，虎子可以去上善门，但我可不知道你们到底能不能通过考核。”
“ 多谢冯仙长，仙长接下来打算去哪？”悲伤和感激在虎子眼底淌过，这份悲伤发端于不舍，大部分是对好友和妹妹的，剩下的是对平玦的。
很多年后虎子回忆起这天，仍庆幸孩童时的自己将李子拋向船上的平玦。
“ 南下去游山玩水。”
“ 冯仙长是哪个门派的？”兰花清脆的嗓音里含着好奇，“一定很厉害吧。 ”
“ 无门无派，一介闲人。”平玦拿出一颗李子咬了一口，笑得慵懒随意，在玄清派的那些年岁是数不清几百年前的往事，没必要再提起。
红日渐沉，平玦斜倚着高耸的树干，密身后密麻麻的树枝织成大网，笼住了暗红色的夕阳，抬眼望去，半个落日挂在枝头上，在平玦发顶倾洒下暖色的光，颀长身躯被薄薄光晕勾勒。
“ 仙长您今晚住哪？”虎子呆愣愣地看着平珏，半晌才想起来开口发问，想着仙长若是没有去处，可以宿在他们家。
“ 我自有办法。”平玦并未接受男孩的好意。
“ 仙长，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回家了。”三个小孩齐齐挥了挥手，向平玦告辞，笑容灿如朝霞，在红色天幕下越跑越远，身影小得再看不见。
平玦跃上身后大树的树枝，仰面平躺在枝桠上，树林空寂，空气潮湿，他阖眸浅眠，俊美的眉目舒展，衣袖从枝间垂落，似裁剪一段皎月清辉，恍如仙人降世，树林更静谧几分。
翌日清晨，远处传来浅浅的脚步声，与晨风拂过林叶的窸窣声融合，平玦掀开眼帘，他向来记性极好，昨日那几个孩童走路的声响尚在他脑中，稍一回忆，便明白来者是谁。
虎子背着包袱边走边在林间张望，当走近昨日那棵李子树时，倏地望见树上的月白色身影，衣角的竹纹在枝叶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待确定平玦真的睡醒后，虎子才犹犹豫豫开口：“仙长，上善门也在南边，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啊。”
平玦静静看着树下的虎子，他突然有些不喜欢自己过目不忘的记性，让他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一件事。
“ 不会游泳为什么去捉鱼？”
“ 太饿了。”小孩穿着不合身的麻衣，浑身湿漉漉的，面色惨白，削瘦的身躯微微颤抖，像一张轻易可以揉烂撕裂的薄纸。
平玦带着小孩去附近的村庄向村民买了些吃食，等临走时小孩紧紧拉住平玦衣角。
“ 你带我走吧。”
“ 你爹娘在哪？”
“ 他们都死了。”
将意识从回忆里抽出，平玦淡然启唇：“ 我去玩乐你去拜师，我们不是一路的。”
“ 仙长，临安城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拜师和玩乐不冲突的。”虎子眼见平玦要拒接，赶忙开口解释，嗓音虽稚气未褪但音色清朗，一说话仿佛藏着笑意，“ 求你了仙长，你带我走吧。”
平玦本欲出言推拒，眼前却又出现那个孤僻小孩的身影，沉默寡言，自卑敏感，总是害怕说错话惹怒别人，从不敢对平玦提要求，一句带我走吧像是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幼时的郁雍几乎一切都与虎子截然相反。
偏生平玦当时也不善言辞，两个人相处像一对闷葫芦摆在一起，平玦看出郁雍心中顾虑却不会用言语安抚，只知多给他买些没见过的吃食，换几身干净衣物。
“可以顺路捎你一程。”
“多谢仙长！”虎子显得格外兴奋，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像一只毛茸茸的幼犬。那时的郁雍应该会很羡慕像虎子这样的孩子吧。
虎子在河边环视一圈，目光中满是疑惑：“仙长，你的船在哪？”昨日河上漂着的那艘小木船已然不见踪迹，河面干干净净，只缀着零星几片落叶。
平玦长袖一扫，一艘木船出现在河面上，比昨日那艘还大上几分。
“仙长你好厉害！”虎子小跑走到木船旁戳了戳板子，将背上的小包袱放在船上，灵活地爬上船面。
平玦躺在船面一边吃李子，一边用魔气推动木船前进。
“冯仙长你真的见过郁雍仙尊吗？”虎子盘腿坐在郁雍身旁，没一会就忍不住无聊，去找平玦打听郁雍的事。
“我的话听上去很不可信吗？”平玦修长的手臂抬起，迎着虎子好奇的目光，敲了一下虎子的脑袋。
“也不是，仙长很厉害了，但是仙长说自己无门无派，那是在哪见的郁雍仙尊，那样的人要见一面肯定很难。”虎子提到郁雍的名字时，鹿目中的崇敬多得快溢出来。
平玦淡淡看了眼虎子，又移目看向上方向后流动的湛蓝天幕：“很久以前见过。”
“能跟我讲讲当时的事吗？”
“有很多事，你想听什么？”平玦并不介意回答这个小孩的问题，反正就算他如实相告也不会被相信。
“仙长难道你还见了郁雍仙尊不止一面吗？”虎子面露怀疑，觉着眼前这人觉着自己是个易哄骗的小孩，在跟自己吹牛，“你们第一次在哪见的？”
“昨天告诉你了。”
虎子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平玦说的是抓鱼那个故事，不满地撇撇嘴：“仙长你果然在诳我。”
“承认没见过也没什么的，天底下崇拜郁仙尊的人那么多，有多少能有幸见他一面。”虎子自顾自地感叹，“那可是天下第一啊，要是能见一面我就死而无憾了。”
“吃个李子。”平玦递了个果子给虎子，“别整天郁雍郁雍的了。”叽叽喳喳有点吵闹了。
虎子从平玦手上接过李子，即刻咬了一大口，果肉刚入口虎子就“呸”一声吐出来了，小脸表情扭曲，显然是被酸到了：“那棵树上果子哪有这么酸，仙长你是不是动手脚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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