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雍忍不住回忆上次在筑梦香中入睡所见到的情状,冷如霜雪的黑眸隐有癫色。
那是一年春日,天枢峰上栽的梨花层层叠叠开了满山,东风一过,漫天乱玉碎琼飘拂而下,是再美不过的景色。他本在林间练剑,收到师尊神识传令让他去主殿,于是即刻便御剑前去,心中带着微不可察的欣喜。
来到殿内,郁雍一眼便望见了端坐主位的师尊,一身金线绣云纹的月白长衫,发顶戴着白玉冠,淡金色双目中不见悲喜,冷硬如剑。从他见师尊第一面起,师尊面容上就没有出现过别的表情,但师尊不是永远冰冷的,师尊教授他剑法时、护在他身前挡住妖兽时、给他铸剑助他入道时,师尊给他的感觉都是滚烫的,像一把火在炙热燃烧着跳动着。
“剑法练得如何? ”每次见面都相差无几的问询。因知晓师尊每次都会问,郁雍练得更为刻苦用心,比玄清派任何一个弟子都要用心,这样他才能每次都交出比上次更好的回答。师尊说,他是玄清派未来的脊梁,要成为指引正道十二派前进的人。
郁雍无数次隔着漫长的年岁回望那天时,总是在想,要是师尊后来说的话和开头一样寻常便好了。
他在师尊面前展示了一遍剑法,用师尊亲手给他铸的神剑雁荡。师尊温凉的手指握着他的腕部,纠正他的剑式动作,而后问了他一个问题,成了他这三百多年梦魇的源头。
“作为本座弟子,你最重要的事物是什么? ”
郁雍很多想法在那一瞬迸出,千思万虑都凝结在那短暂的一瞬里,那一瞬好长,长到足够他从捉鱼的稚嫩孩童变成万人眼里恪己清心的玄清派首席弟子,变成站在师尊面前的这个人。
于是,下一刻他说:“是师尊。”快得像是未经思考脱口而出,无人知晓他在短暂眨眼间心底的百转千回。
但是师尊摇首否定了这个回答,他迷惘地抬头看向师尊。
“错了,是玄清派。”清冷的声音坠入耳中,像一场凛冽的大雪。
师尊拿起他手中的雁荡剑:“如果玄清派和本座只能选一个,你应该选玄清派。”
“郁雍,本座不会总是对的。”
“ 如果我错了,你要杀了我。”
那时郁雍想不通,师尊在他心中就是玄清派的代名词,怎么会有只能选一个的时候,也想不出,师尊也会有错的一天吗?
后来这段对话在郁雍心底翻读多次,均以不解告终。他真正明白时,已经是平玦堕魔,昔日正道第一人屠戮南北域留下满地尸骨那天。那人光洁的额头上覆着猩红魔纹,昔日庄严如神祇的金眸中满是残忍讥诮,同道的血染红了平玦的白衫,看上去凄厉似恶鬼。
无人能与之抗衡,更遑论直接杀死。
那年修真界平玦之下的第二人是郁雍,他的师叔们要他继任玄清派掌门,主持阵法撕裂空间,打开天魔渊封印平玦。可是说是封印,天魔渊中根本无人能活下来,分明是要置师尊于死地。
阵法开启时,他亲眼看着抚养自己长大的那个人掉入深不见底的血色深渊中,所有修士都在全神贯注盯着那道裂缝,无人晓得他心底悲恸,耳边一阵阵响着从前天枢峰大殿上平玦严冷的话语。
“你应该选玄清派。 ”“你要杀了我。 ”他终于知晓那日师尊为何要从他手中拿起雁荡剑。
被誉为正道之光的郁雍仙尊,最有名的事迹是大义弑师。
“仙长,你陪我一起去报名吧。 ”虎子拉住平玦的衣角摇曳着,“报完名我们去吃馄饨。”
“你不怕我?”平玦饶有兴趣地看着虎子面上未褪尽的畏怯。
“你的幻术都是假的,怎么能吓到人! ”虎子面上强挂着笑意,加快步子跟上平玦前进。
“报名是要写大名的,虎子是你乳名,你大名叫什么?”
“我爹娘没给我起,一直叫我虎子,我爹姓赵,那我是不是应该叫赵虎子啊。 ”虎子挠挠头,忽地露齿而笑,黯淡的鹿目又燃起光:“仙长你同意陪我报名了!”
“要不仙长你帮我取个名吧? ”
“我不是你爹娘,如何帮你取名?”平玦看向虎子,小孩面含期待,“况且我不会取名。 ”
他说完才想起,他是给人取过名的,那个名字现在响彻天下,仙道第一人——郁雍。
“你叫什么名字?”平玦答应了带着这个孤苦的小孩一起走。
“ 没有名字。”小孩垂首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好似脚下的沙土里有朵花一样。
“我给你取,你爹姓什么? ”
“ 不知道。”小孩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你娘姓什么? ”
“ 也不知道。”小孩抬头看着平玦,漆黑的眼眸蕴蓄着认真,“ 你叫什么?”
“ 平玦。”平玦轻声应答,隐约猜到小孩会说什么。
“ 我跟你姓。”平玦猜对了。
“不行。”平玦不是小孩父母,自认不能擅自让人跟着他姓。
“ 玦是什么意思?”
“ 是一种玉器。”
“ 那我姓郁。”
原本平玦以为小孩说的是玉器的玉,但小孩解释后才知道说是郁结的郁,他说自己更喜欢这个字。
最终因天色不早,二人决定明日再去报名点,平玦和虎子去了馄饨摊,两个人点了一碗馄饨,铜板是虎子出的。两个人找了个小破客栈宿了一晚,第二日大早虎子就拉着平玦去报名点排队。
上善门在临安城的报名点是个巨大的宅邸,红木大门敞开着,梨木牌匾上四个铺着金粉的大字──上善若水,长长的人群从门内排出,在街上汇成一条蜿蜒的河。大门两侧立着身着靛蓝色长衫的弟子,衣角绣着鱼纹,直挺挺抱剑站着,距大门近些的人群不敢闹事,寂静肃穆非常,而距离远些的地方就嘈杂多了,因排队而推搡吵架并不鲜见。有些小贩抓住这种时机在队列前前后后来回跑着售卖凉茶一类的饮品。
平玦带着虎子排到队尾,许是因为平玦面容气度瞧着难以接近,排了好一阵子,队列前后也无人找他谈话闲聊的,平玦不用回头只听着声音就能知晓虎子正和身后的人聊得火热。
却忽然听得“哎呦 ”一声,虎子和人吵了起来,缘是有位男子眼见虎子年幼,打量四周也寻不见有像是亲朋熟人在此,且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料定其来头不大,就站在虎子身旁推了把,想要直接站在虎子位置上。
“明明是我先来的,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虎子铆足了劲想要把那男子再推回去,却见男子任凭他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方才和虎子聊天的人见此也未吭一声,恐是见那男子人高马大,怕惹祸上身,不想多管闲事。
虎子发现平玦回头看他,眸中委屈之色顿显,像紫黑葡萄上缀着的水珠。平玦本是置身事外看闹剧的观众,见虎子如此,只好冷冷瞥了眼那雄壮男人,将虎子拉到自己身前。许是因那一眼里蔑视意味太盛,男人觉着自己当众受到了挑衅,气头上未经思考便急冲冲发问:“你瞪我干什么?”
“我何时曾看过你。 ”平玦话里隐含讥嘲之意,面上却一派温和情状,势要往男人的怒火里添把干柴。
男人本就不多的耐心耗尽,觉着自尊摧折,必要在人前争口气,何必惧这清瘦羸弱的小白脸,手攥成拳青筋暴起,带起一股劲风直逼平玦面门,男人敢当众动手应是有些底气的,他的拳脚功夫在寻常人中确实出众,周遭人皆被晃了眼,觉着这一拳迅猛至极,虎子脸色也是一白,满是担忧歉仄。
然而随后男人满面凶煞便被惊诧和抽搐狰狞取代,平玦只轻盈地侧身移了一步,便让这骤雨狂风似的一拳落了空,连衣襟都未碰到,身法灵动飘逸,观者俱是惊叹,平玦以掌为剑斜劈向男人肩头,男人躲避不及只得受下,不由因巨大的压迫感跌坐在地上,捂着肩膀惨叫出声。
就算不用术法,他的武功也是不差的。“没有弄断你的骨头,酸软半个时辰就好了。 ”平玦悠悠然开口,转身不再看那个男人。
这场打斗让队列前后安静了片刻,而后私语窃笑声又起,以见着男人的狼狈处境而幸灾乐祸的为多。
待终于排到门前时,平玦感到有一道目光久久投在他身上,于是从院子里报名的众人和一干弟子中扫过去,望进了一位高瘦青年的眼眸,那人身着苍色衣衫,墨色长发被发带简单束起,两个上善门服饰的弟子站在他身后。那青年见他回看自己,似是怔在了原地,与身后弟子低语半刻,转身去了屋内。
平玦心中略感奇怪,那青年眼中情绪太过复杂,晦暗难明,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但他从未见过那个人,而且他方才确认一遍,青年的面容没有幻术的痕迹。
等终于排到前方,一名弟子将登记薄和笔递给虎子,“我不会写字。 ”虎子抬头看向平玦,“你可以帮我填吗? ”
平玦闻言接过笔和薄,见第一行便要填名姓,又看虎子的表情,心中明晓他并非大字不识一个,是想借此让他帮忙取名。虽暗自觉着小孩莫名的信任好笑,自忖过后,平玦还是提笔写下“赵寅 ”二字,下面几行也照着自己知道的填了,住宿处他写的昨晚那个小破客栈。
“这个怎么读? ”虎子指着姓名那一行平玦写下的两个大字。
“赵寅。 ”
虎子在口中将这二字呢喃数遍,眼瞳中闪着晶亮的光,像灿阳下小溪泛着的细碎光辉,露出两颗尖齿笑得单纯,甚至忘了问这个名字的含义,只想着反正仙长取的名字肯定不会差。
平玦将登记薄递到面前的上善门弟子手中时,忽地听见门外传来一个粗嗓门大汉的嚷嚷声:“他们动手打人,品行不端,不能让他们参加考核,这有违上善门宗旨! ”
听闻门外这人言辞激烈,又拿门派宗旨说事,若是置之不理恐对宗门形象影响不佳,门内的几位弟子便唤来人上前,准备细细问询。
方才走入屋内的苍色衣衫的青年似是被叫喊声吸引,又走入院中,见他身影出现,原本的几个主事弟子都一齐看向青年,显然这位青年地位不低。
“发生什么事? ”青年声音冷冽,看向几个弟子,被目光扫过的弟子明显变得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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