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心思缜密的psychopath，敏锐的直觉很重要，但同时也不能只凭借直觉一头冲，这是马智郁从河无念这个反面教材身上学到的。
对于柳泰武这个耗费她许多心力的教学对象，马智郁也不是完全依赖自己虚无缥缈的第六感行动，最近她一直在搜索阅读心理学相关的资料和书籍，对方所钟爱的那本罪与罚也购买了一本放在家里。虽然柳泰武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家伙，但马智郁不是警察，她一直以来的目的就不是将他绳之以法，而是将他变得有人样，为此除了进行约束，她也会给予他一切常人应有的的东西，去了解他，甚至信任他，哪怕这很危险。听起来很矛盾——马智郁得在保持警惕怀疑的同时去相信柳泰武，但她就是要这么做。
因此她得在和柳泰武见面之前想办法了解一点第六案的事实，她对柳泰武的怀疑不能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即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预感他和案件脱不了关系也不行。
马智郁目送窗外的柳泰武走远，舒了一口气，先是打开了浏览器搜索有没有相关的新闻，遗憾的是今夜报道一片平静，这下她只能从自己的关系网中获得一些信息：
河无念估摸着不太可能，如果真有案件发生，他现在应该正是忙碌的时候，没空看信息，就算闲着也不一定会告诉她，看来只能期待吴玛利亚那边有没有听说什么了。马智郁打开联系人，点进“玛利亚姐姐”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很快就被接通了。
“玛利亚姐姐吗？晚上来打扰你真的不好意思，但是我有些事想问问你，你知道第六起案件发生了吗？”马智郁心情有些迫切，单刀直入地表明了来意。
“…嗯，第六案吗？”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似乎也没有听说今晚发生了什么，“等一下，智郁你为什么来问这个，和柳泰武有关系？”
“嗯，哥哥说按照农历来看今天就是第六案的日子，我总感觉他除了这个还知道点什么，但是我不能确定，又找不到有关的报道，所以想来问问姐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这边也没收到什么消息，不过爸爸他最近作为顾问重新加入了专案组，你等等我去问一下。”
即使对方看不到，马智郁还是快速地点了两下头：“好，太感谢了！麻烦你了姐姐，我等你的消息。”
两人挂了电话，马智郁专心致志捧着手机等消息，期间敷衍地答应了几声池女士对她的催促。吴玛利亚的消息来得很快，她大概也是给韩尚勋打去了电话询问。
【嗯？突然才发现姐姐和伯父不是一个姓，难道说跟妈妈姓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马智郁没有放在心上，转而去看吴玛利亚传来的讯息：
［玛利亚姐姐：嗯，今天确实发生了第六案…警察好像一开始没意识到，还是按照公历的日子在部署，后来才接到了报案，甚至因为手法不怎么符合一开始不能确定。还是发现了受害者符合第六案的标志，手上又绑着鱼线结才认定的，不过受害者没有当场死亡，被送去医院急救了。所以媒体也还没反应过来吧。］
［玛蒂尔达：没有死亡吗？！那太好了！是什么情况啊？姐姐可以告诉我吗？］
［玛利亚姐姐：被害者好像是刚从法会离开的香客，凶手虽然当时开着出租车逃跑了，但是他的行动很粗糙，被监控都拍到了，很快就被抓住了，而且这个人我认识他…］
［玛利亚姐姐：他也是监狱治疗所的，前几天还来找过我，智郁你怀疑他和柳泰武有联系吗？听起来他很像是里面的岬童夷］
［玛利亚姐姐：不过……］
出租车，香客，监狱治疗所出身，马智郁敏锐的抓住了这几个关键点，要说是巧合未免太夸张了，但看吴玛利亚还有未尽之语，她急匆匆地追问。
［玛蒂尔达：不过什么？］
［玛利亚姐姐：那个人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个岬童夷，他在很多年前的抓捕中就已经被洗去嫌疑了，这一点杨科长和我父亲都能确认，虽然他知道鱼线结的事情，但爸爸告诉我这个人是从他那里知道的。］
马智郁脑子乱糟糟的，不太明白这个情况，这个人既然不是岬童夷，又为什么要去杀人，还刚刚好挑选了从法会离开的香客下手。她不确定吴玛利亚口中的法会是不是观音寺办的那一场，如果是，这个人只是随机选择到了还是…他是跟着柳泰武一路过来的？马智郁握紧了手机，她回过神来先和吴玛利亚道谢。
［玛蒂尔达：谢谢你姐姐，其实我也不清楚泰武哥哥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现在听到了也还是觉得完全搞不明白。不过我会去问一下，有任何消息也会告诉你的。］
［玛利亚姐姐：好，智郁你不要太勉强自己了，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还像之前那样跟我保持联络，你也早点休息。］
马智郁回复完消息，倒在了自己的床上。她的预感有没有出错，柳泰武和那个人的关系，看来还是得看明天的对峙了。她把脸埋在被褥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做个好人吧…哥哥…别活得这么坏…”
这个晚上马智郁睡得极其混乱，她梦见柳泰武隔着监狱会面的玻璃朝她笑，又看见妈妈、吴玛利亚、河无念还有其他所有人失望地看着她，他们转身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柳泰武意义不明的微笑。她伸出手，倏地穿过了玻璃的阻挡——突然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柳泰武依旧笑着，却越来越遥远，最后湮没在黑暗中了。
马智郁从黑暗中惊醒，进入另一片黑暗。伸出手摁开手机：凌晨四点。
将手机轻轻放回原位，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生活中很少会出现吞噬一切的黑暗，当眼睛适应之后就能看见微弱夜光中事物模糊的轮廓。马智郁感到自己也一直像这样看着柳泰武，她所捕捉到的他的真实是确切的真实吗，还是他伪装的一环。她是否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了？柳泰武的黑暗或许正在漫延，远比眼前的夜色更加浓郁，就像梦中的场景一样，蒙蔽她的感知，隔绝她过往的人生，最后会将她吞吃殆尽。
可悲的是到了这一步，马智郁仍然没有想要退后的念头，她曾经在心里揶揄河无念执著到近乎笨蛋，到头来她也是这样的愚蠢。于是她彻底认可了自己在确定柳泰武本质前的想法：第一时间吸引到她的，就有柳泰武身上恶的部分。他可亲可爱的外壳下不经意流露的恶意被她敏锐的感知捕捉到那一刻，就注定她会走向他。马智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彻底被柳泰武麻痹了，仔细想来，她甚至从未对他恐惧过，她似乎偏爱这种极端的个性，河无念身上也有疯子的影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马智郁感到一阵轻微的别扭的刺痛。看来她不是一个好人，是了，一个曾经的小偷，一个擅长逃课的学生，一个借真实案件牟利的漫画家，也是一个摇摆的未成年人，她太容易被引诱了，又或许她本就向往那些。这真是一个无解的命题，马智郁也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了，但她依旧没有任何办法，因为她的心无法离开柳泰武。这痛苦的根源，也是她为之眷恋和欣喜之处。马智郁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矛盾的东西紧紧握在手中，尽她所能的平衡这两种左右她心意的情绪。
马智郁重新闭上了双眼，迎接她的黑暗。这一次她睡得格外安稳，什么也没有梦到，但起床时还是感到一阵疲惫，马智郁拖着身子起床洗漱，顺手拿出手机给柳泰武发信息，约定着见面的时间。她没有打车，而是步行前往的，走过去才发现其实柳泰武的家离她家很近，毕竟两家都在正一洞，根本没隔几公里。
【看来那次过来给的车费绝对够了，当时怎么觉得开了这么久…明明这么近和我家却是天差地别啊…】
这是马智郁第三回过来了，她有些走神地抬头仰望这栋和她家风格完全不同的建筑，轻车熟路地走进柳泰武家所在的大楼进入电梯上了楼。叩响门之前，她犹豫了一下，预感到接下来又是一场费心的对话，马智郁叹口气伸出了手。
门很快打开了，柳泰武穿着一件宽条纹的针织衫出现在门后，和往常一样跟她打招呼：“智郁，进来吧。”
梦的后遗症还在作祟，马智郁看到他的笑容一点也提不起劲，恹恹地回应了一声，走了进去。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没有休息好么？”
马智郁随意地走到沙发上坐下，往后一仰：“那都是因为谁啊……”
“是我呀。”柳泰武将咖啡端到她面前，“你要来审讯我了？”
“哪有审讯。”马智郁不满地皱了皱眉，“哥哥还是一点都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柳泰武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带上几分嘲笑的意思，“可是智郁，我本来就不明白相信这种事啊？”
“所以你之前的都是骗我的吗？你又要利用我！”
柳泰武顿住了，抬起头看着一脸固执的马智郁没有回答，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两个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我说的都是真的。”
“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是有话没说咯？”马智郁步步紧逼，“我听说第六案抓住的人和哥哥你一样是监狱治疗所出来的，你们是不是有联络？他是里面的那个岬童夷对吗？”
“……”柳泰武下意识要回避马智郁的凝视，被她一把捧住了脸：“快说！”
“……是。”这时候柳泰武也发现了很恐怖的事情，只要马智郁坚持己见，他好像也没办法对她说不，虽然有隐瞒，但只要她追问起来他就很难对她说谎。
“所以第六案也和你有关系？”
“又不是我做的……”他面无表情地撇下这么一句话，透出一点隐约的不服气和心虚。
“哈！”马智郁松开手，把桌子上都要放冷了的咖啡一饮而尽，“说实话，我现在都完全不知道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了，你说的哪句话是真的，我的感觉和选择又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马智郁重新看向对方的眼睛，她原本对自己的感知力是很有自信的，现在却实实在在地在柳泰武身上感受到挫败和无力，“就算我问哥哥，你也肯定不会和我说实话吧？”
柳泰武心中又升起了那种只对她产生过的怯懦，他马上克制了这股软弱的情绪回望过去，只是无法再一次做出那个熟练的微笑表情，只能僵硬地抿起嘴角。psychopath残存的思维惯性让柳泰武没法告诉她自己面对她那种逐渐失控的感觉：“……那怎么样？你要放弃了吗。”
你要放弃我了吗？
“什么啊？哥哥你是在装作听不懂我的话吗！”马智郁生气又着急，被柳泰武害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我是让你对我诚实一点！对我说实话让我知道我做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用！别再让我看不清你也别再让我一直追着你了！”她终于忍不住用袖子捂住脸，声音也颤抖起来，“没有人会真正支持我的…连你也这样！但是我，我真的没办法放着你不管，我只是想把你，把你变得更好…你却一直不相信我！”
柳泰武看着眼前缩起来的人，心情却不知道为什么比刚刚舒展了，其实他都不一定比马智郁了解自己的情感，人都会下意识畏惧未知，即使柳泰武不愿意承认，他也确实害怕这种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
“…你哭了？”他伸出手拉住了马智郁捂着脸的手，感受到了对方轻微的抗拒，柳泰武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出了口：“你一直都是正确的。”
“…嗯？”马智郁抬起头，眼尾和鼻尖都红红的，眼睛闪闪的，是泪水在波动。
她再一次为他哭了，人向来只会为自己亲近的人哭泣，他是这样的牵动她的心绪。原来是真的，马智郁真的不会放弃他，即使他踩住了两人约定的底线也没有想过离开他。
柳泰武捧起她的脸，轻轻地抹开未干的泪痕，此刻他温柔得仍然像马智郁印象里曾经的坏心眼哥哥，而不是犯下多起凶案的岬童夷模仿犯，但他说出的话却很残酷：“你不是见我第一面就猜中了吗？我是精神变态的杀人犯。比起让我相信你，或是来相信我，还是相信你自己吧。”他的手往下滑，将将要握住她的脖颈，“不要相信我，只做你想做的就好。”
马智郁愣愣地看着对方，这是引诱吗？她有点无法思考柳泰武的表现是在演戏还是想要引开她对案件的注意，但是此刻她想好好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和焦躁：“…就算你这么说！”，她一把扯下对方的手往下一拉，使柳泰武不得不低下身子，然后愤愤地将额头抵在对方的额头上，“我也不想再听见你对我撒谎了！”
眼睛和眼睛是如此接近，像是彼此有引力作用的星球，马智郁的大胆已并不出人意料，柳泰武甚至因为被抓住而感到安心，他依旧没有顺着她和自己的心意说：“可是我也不知道，你不害怕吗，或许我会对你出手之类的。”
“你这混蛋坏蛋恶魔啊！”马智郁听到他的话更加气愤，她忍不住动上了手，对着柳泰武的脸颊肉就是一拧，“这种事情之前不就说过了吗？你到现在还在纠结这件事！你是个怎样恶劣的家伙我早已经心知肚明了，要想对警察熟悉的我动手你就好好考虑方案吧！”她缓了缓，有点不甘心地说：“而且你才没那么笨呢，我对你来说还是活着比死掉更有利用价值吧。”
“真聪明，真厉害啊……我们智郁。”柳泰武被揪着脸笑得明亮，发出非常孩子气的夸赞，马智郁松开捧住他的脸，有点愤恨不满地注视着他的微笑：“你这个家伙…太过分了…我只是要你和我实话实说，我们都那样约定过了！”
“我会告诉你的，所有的一切，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智郁，无论是过去的现在发生的还是未来我想做的，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也想和你说。”柳泰武认输了，不，不能这么说，他臣服了，他们不是那种论输赢的平等的对手关系。没有松开手的马智郁就是那个十二年前会选择保护他的母亲，柳泰武无法再将她放置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了，他要将她捧起来仰望，因为愿意看见她怜悯的垂眸。
这一次不等马智郁追问，柳泰武轻轻靠在她的身边，以他十二岁对父亲的谋杀为开端向她倾诉，他一路进入监狱治疗所，看见那个命运般的鱼线结，向朴虎硕问出如何停下的问题，然后一切正式开启了。第六案则是他为了拉朴虎硕下水逼他干的，不过拦下了要上那辆出租车的池花子确实是巧合。
这是一篇庞大的恶意自白书，他隐秘的过往和现今朝马智郁展开，她甚至因此而感到恍惚，听到自己的妈妈差一点就上了那辆载过第六案被害者的车，她不禁下意识地抓住了柳泰武的手，对方轻轻地回握了：“虽然我是让他去做第六案了，但他本来就是原来的岬童夷啊，如果这次被抓了也算做了好事吧，这样算不算我成为好人的第一步呢？”
马智郁还没有完全从冲击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他，意识到了不对：“……可是，玛利亚姐姐和我说，那个人在过去的调查里就被洗清嫌疑了，知道鱼线结也是因为他和当时参与案件的侧写师有过交流。”
所以——柳泰武是被一个疯子冒牌货给骗了，甚至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开始了自己的犯罪。马智郁被这起因的荒谬给打击到了，被岬童夷案毁了人生的普通人竟然反过来成为了新一任岬童夷诞生的原因。虽然她不能确定没有朴虎硕，已经对自己父亲痛下杀手的柳泰武会不会仍然走上这条罪恶的道路。她看向身边的人，对方的反应却比想象中平淡，得知自己被骗，向来自大的psychopath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
他真的不在意岬童夷了，也不在乎对方停下的原因了，现在柳泰武自己也有停下来的信心。岬童夷曾经确实是柳泰武的神，但那是强权而暴力的，他最开始因为这种权威而崇拜他、效仿他，也就注定他最终会使用这种暴力打破推翻这父一般的伪神。马智郁与之不同，她见证了他罪恶可恶、虚伪残酷的每一面，却仍然无法舍弃他。即使她曾说她做不到那样无私，但对柳泰武来说，她就是出乎意料的理想的索尼娅，像怀揣着燃烧心脏的七苦圣母，痛苦但怜悯痛苦本身，是令他安心的归处。他向永恒的母亲般的爱人祈求，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若永远湿润温和，远胜世间一切亲吻。那些已经被打倒了的虚伪的东西，谁在意它是否是冒牌货呢，本来也并非真实的信仰，假货和假货的假货又有什么区别？
“没关系，只要有你在就够了。”柳泰武轻轻地回答。
他还是不懂什么是信任，但马智郁已然成为了他的信仰，他给她一个有罪之人全部的虔诚，换她永远对他保持那点底线之外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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