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算得上安稳，地处中州腹地，并不受到妖鬼侵袭。铁匠铺里的兵器并不太多，怜青只买到一支趁手的短刃，略试了试剑锋，日头便已近黄昏。
带着小鸡，沈怜青来到了江府，没有直奔着厨房而去，她很刻意地走了一圈，默默观察着这座宅院。
不对劲。
江家甚至有两位修士护院，虽说一看便知修为不高，约莫是散修。然而百年前的仙凡不通，能请到修士看家护院，是一件很不容易，甚至十分蹊跷的事情。
说不准会与那个‘邪秽’有关。
小鸡跟着她走过了这一圈，点评道：“如果这是武侠世界，你很可能会称霸武林。”
沈怜青如今是凡人，可是靠着体术上的灵巧功夫，她甚至能在那两个散修眼皮子底下探查情报。看情形，如果真打起来，她未必输。
悄步来到了这家的后院，一踏入垂花门，却乍然觉得阴气森然，抿了抿唇，怜青说：“今夜杀上门来的，是一个不入流的修仙小派血阳庄，说是修士，其实与凡间强盗无异。江砚白说他们只为了劫财害命。不过虽说这群人术法低微，但毕竟人多，还是小心为上。”
“我真的不习惯你这么正经。”小鸡吸了一口气，“那天你把我从七杀殿里带走的时候，连商量一句都没有，看旁边没人，突然抱着我就跑了。我还真以为你要把我炖了。”
“嘘。”怜青三两步便飞身踩上了屋檐，悄悄掀开一片瓦，凝神看向里头。
小鸡不吭声了。
红线。
屋子里结了密密麻麻的红线，映得整个屋子都散发着淡淡的血光。
似乎这并不是它本来的颜色，因为仔细一看，那一根根纵横交错的细丝上，还凝着大小不一的血珠。
有些让人悚然。
修仙界的阵法有亿万种，每位修士结的阵都可能有细微的差别，但通过形态可大致观略得出其用途，沈怜青尤其又颇通此道，看出来此为镇邪之阵法，不禁有些震惊。
凡人的院府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江绮真是某种邪秽？
为何一百年来，江砚白对此事却是只言不提？他口中的江绮，是一个依赖兄长，十分乖巧腼腆的孩子。
可是透过这重重红线，她隐约看到阵眼中歪坐在地的少年背影，第一反应却是心惊的。
实在是太瘦了。
他的肩胛骨凸得厉害，竟撑起了薄薄的一片中衣，像是在背上趴了一只巨大的骨蝶，透着些许妖诡。
张见素趴在洞口上看，恨不得开个八倍镜，“这绝对不是普通人，哎……我当时为什么要跳过男主的身世介绍呢。”
“应该也与玄女有关，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怜青不知为何，甚至有些庆幸，“还好他死了。”
看见这少年的心情，其实就好像看到了幼年的疫鬼，本能的希望他活不下来，不至于以后成长为一方大患。
那股冲天的妖异感压迫太甚，她几乎从未哪个妖魔身上感受过此等摄人的恐怖。如果不是知道他会在今夜死去，沈怜青甚至考虑现在就给他来一剑。
犹在心惊之间，忽而有一群人进了这方小院。为首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二人容貌皆是上等，气度华贵雍容，只是他们的眉头紧皱、神情严肃。
这群人在屋门前停下，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看向房门的眼神里，透着股浓烈的厌恶。
他们的身后，是那两个散修。
沈怜青悄悄伏低身子，放缓了呼吸，尽量隐匿着自身气息。
其实凑近了才发现，那两个散修的气质不干净，也不知道修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法术，眉间隐约发青，脸上的贪厌之色几乎藏不住，让人见了便心生不快。
“这东西愈发长大了，只怕是要控制不住。”那妇人低声说道，“二位仙人。我与老爷都希望你们尽快动手。趁早将这东西除了。”
修士拱手道，“尊夫人不必着急，这邪秽被我两用阵法压得死死，没有翻身之机。只要他活着，尊府便可继续取用他心头血练就法器，不仅保了江阳城百姓不受妖魔侵扰，还可光耀门楣，眼下他用处还大呢。”
那妇人叹了口气，“这东西虽然长得慢，可他却…实在阴毒！这些年来，他引诱、哄骗旁人丢了多少次性命？昨儿又有一个送饭的小厮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他房内。这孽障竟生生扯出了那人的肚肠…哎！”
修士吃惊道：“江二公子自出生以来便被关在屋子里，日夜以法阵镇压，终年不见日月。恐怕连一只鸡都抓不住，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杀人？况且他从不与外界接触，却又是谁给他开的神识？”
“什么江二公子！”那老爷拂袖道：“我江家只有端儿一个孩子！”
沈怜青的双掌忽而用力收紧，死死抓住了手里的瓦片。
江砚白其实是他踏入仙门以后的名字。
此时的他，原名江端止。
猝不及防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她的胃部下意识一阵痉挛，喉口肌肉发涩冲缩，五脏都像是被烧灼了，眼前涌现了刺眼的光晕，一时间几乎支撑不住。
小鸡用爪子扒拉了下她，又扯着嗓子发出几声小鸟般的啼叫，才堪堪将她唤回神。
这一声惊得鸟鸣阵阵，那老爷自知失态，略放轻了语调，“哼，这些年来，端儿一直瞒着我们偷偷地来看这东西。我前日发现他远赴千机阁，假意求学，实则竟是为了找寻救治这东西的法子，当真可笑！”
“其实也不怪江公子，那东西为了自保，惯是会伪装。”散修讪讪道：“只请老爷千万提防，此事万不可再发生了。这东西天生异骨，又是极度聪慧，只要给他稍稍开蒙，恐怕不消多时便会迅速长成一方妖魔，祸害世间啊。”
那妇人愁容满面，“道理我又何尝不知？可是端儿这孩子看着乖巧，性子却比谁都倔。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那便是谁都不能改的！为了这东西，他不惜违抗我们父母。还说这东西本性不坏，是我们对他所为太甚，才让此孽障变成了如今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怜青静静地听着。
小鸡不时抬眼看她，小豆眼里似有担忧。
这群人又说了几句，不过都是些废话。两个散修一定是从江绮身上得了许多好处，只是不肯现在就动手，江家夫妇没奈何，又嫌这院子晦气，很快便走了。
这里重归于静，怜青还在沉默，张见素叽喳道：“这家人太不地道了，被人找上门来也不是毫无缘由。”
“喂喂。”张见素戳了戳怜青，“发什么呆，马上就要天黑了。”
“没什么。”怜青轻轻吐出一口气，“只是想不到江砚白，会如此珍重他这个弟弟。甚至不惜对抗父母。”
寻常人都将江绮视做邪秽，将他囚在这小房间内压制，留他一命也只为了取他的心头血。连他的父母也不例外，甚至亲身父母的厌憎反比旁人更多一层。
江砚白却在想法子救他脱离这地狱般的生活，并实实在在的付诸行动，不惧怕因此带来的后果。
她实在是有些低估了他们的手足之情。
张见素的语气一言难尽：“你别说你开始心疼你前夫了……”
怜青没回话，只是眼神骤然锐利了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东西已经转过了头，正在看她。
他本是背对着怜青，大约是察觉到了房屋上的动静，便将整个脖子扭转到了极限转头看过来，眼珠子也跟着斜到了眼眶的最边缘。
像是一只翻折过来的人偶。
整个画面诡到了极致，却意外并不吓人。
因为他长得十分美丽。
容貌自然是女娲精心雕琢出的完美，只是在俊秀之外，却又有一层雪山般的纯净。
他没有任何攻击性，仿佛不染世俗的仙子。
怜青一时间甚至为自己方才那些不礼貌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小鸡惊叫了一声，“好漂亮啊。”
漂亮到让人心痛。
把瓦片悄悄地放回去，隔绝开江绮看过来的眼睛，她们二人这才回过神来，皆是有些心神不宁。
小鸡率先说道：“难怪说是天生异骨。定力不深的人看到他，只怕是会被魅惑！”
绝不是她们两个太过颜控。
怜青不做评价，“人各有命，不用管他了，我们走。”
最后再看一眼那邪气冲天的屋子，沈怜青便快步闪身来到了柴房，这回没躲在柴禾里头，而是吹灭屋里的一豆灯火，半靠在墙上。
她的身子很细，贴在墙边几乎融为一体，一只手始终按在短刃上，静静等待着自己要等的人。
所有的事情，都会在今晚得到了结。
张见素不安地四处看了看，窗外此起彼伏的杀声，却已是盈满了整座宅院。
又来到了这一天。
还是会忍不住害怕、同情，忍不住想着，眼下死去的这些人，起码是无辜的。
张见素忽而问道：“你在想什么？”
“你应该知道。”
小鸡恼怒了起来，“说人话，别装逼！”
怜青却笑了一笑：“张见素，应该是你正在想：此时江砚白什么都没做，他是无辜的，我不应该杀他，对吗？”
小鸡干巴巴道：“前半句对。后半句，不对。”
“我是不应该杀他。”怜青慢条斯理着说道，“但我要杀。”
她的声音变轻了一些，“此时的江端止纵容无辜，但我依然要杀他。”
“为求得我自己的公道，我便需得对他人不公。”
“我知道，我的心志因此而扭曲得不成样子。”怜青垂眸看向手里的刀：“但我不在乎。”
又想在这个不公的世道里寻得公道，又想双手干净、纯白高洁，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情？
杀人者，必遭血污。
她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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