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看出来,哑巴两条腿倒腾起来还挺快,那几个混混明显追不上。
陈诩闻着鼻尖渐远的蒜蓉味,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你这不是能跑?那刚刚蹲那要干什么?你蹲坑呢?!”
暑天正中午,街上没什么人。陈诩分明是被人背着,却感觉脚下像踩了个风火轮,世界在晃动,眼睛看什么都是虚影。
风火轮压根不理人,一路狂奔,风拂到陈诩的脸上,路两边高高的大树在耳边哗哗作响。
哑巴拐个弯,经过卖电视的废品站,老板正好拎着摞捆好的瓦楞纸出来,看见两人愣了下。
陈诩低头,自己的手指堪称娇俏地虚虚按在哑巴肩上。
回头,身后已不见混混人影。
他嗖地抬起双手,“放我下来!”陈诩张开声带被颠得一颤一颤的嘴,喊:“停,停停停!行了别跑了,没人了。”
眼前还是晃动的虚影。哑巴没停。
陈诩在嗓子里开大摩托,喝斥:“你听不见?先把你那脏爪子从我大腿上拿开!你怎么不干脆摸我屁股?”
哑巴照跑不误。手也没放。
陈诩心里有数了。这人估计不仅说不了话,耳朵也确实有点问题。
他胳膊一架,从人身上往下跳,拖鞋落地“啪”的一声响,听着略有点单薄。
拖鞋落半只在巷子里。陈诩光着右脚,错觉自己其实是刚从一辆疾驰的黑三轮上跳下来,险些没站稳再摔一跤。
这里巷子深且绕,大巷里七零八落钻有数条小巷,哑巴这一通瞎跑,居然给他背回了出租屋巷口。
陈诩将快要松到胯上的沙滩裤衩一把拽回去,手伸进兜里。
手机在,烟盒在,钥匙在,钱在。
他点了根烟,水泥地上一层细沙,他右脚下是麻赖赖的地面。陈诩深呼一口气。
烟雾过了遍肺,他觉得自己此刻实在是有些狼狈了。
陈诩终于耐心耗尽。
其实他对一切都没什么耐心,今天也只不过是实在闲着无聊,刚好遇见,全看心情地掺合一脚。
至于对方什么因,之后又要做什么,和他没关系。
这一脚掺合回一堆烦心事。比如他在黄毛头上蘑菇云炸开的一兜素菜,比如他已失踪的右侧凉拖鞋。
比如现在一动不动站他旁边,盯着他看的哑巴。像一棵在那里生长多年的树——还是无人修剪的那种。
陈诩连眼都没抬。他的心情用完了,他该回家了。
余光里那道身影仍立着。陈诩低头掏钥匙,手心对着自己,朝外随意挥两下,意思是滚吧。
“再见,”他说:“不谢。”
铁门咣地关了上。
临走前陈诩在电饭锅里煮了饭,一进家就闻到股大米煮熟后的蒸汽味。他把钥匙往茶几一丢,站旁边将口袋零零散散的东西往玻璃台面上掏。
五毛钱打火机,没剩几根的烟盒,屏幕裂了条痕的手机,还有一卷纸钞。
他将两根烟头扒拉出来扔进垃圾桶,边走边脱衣服。原先摆电视的桌上剩一层薄灰,灰尘正中央是块纯黑的痕迹,几根电线垂头丧气地耷拉着。
陈诩人走到卫生间时,身上除了一条黑色内裤,再无其他东西。
——还有条疤。
陈诩对着镜子歪头看——伤口还挺长,有点深,怪不得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道要不要打破伤风。
狗/日的,他骂了句。
陈诩拉开镜门,后面是扇不算大的储物空间,他看了两眼,从里拎出一瓶看不出包装的东西。
江南城市雨水多,夏天高温闷热,一年四季都在悄无声息又争先恐后地生霉。
这瓶碘伏跟着他从上个出租屋到这,连保质期都被潮意洇到看不清了。
陈诩拧开发黄的盖子,也没棉签,索性脖子朝前顶,将脸凑到洗手池上。
黄褐色的液体从颊边流下来,一汩汩滴落进池里。他将剩余半瓶在脸上倒完了,踩垃圾桶开盖扔进去,拧开水笼头。
颜色很快被冲散,再到透明的水流下只剩裂着细纹的水池内壁。
陈诩洗了个脸,洗完发现伤口那还是发黄。他用毛巾擦两下,搓不掉,毛巾朝架上一丢,人站到淋浴头下冲了个澡。
膝盖也破了一块,沾上水针扎似的疼。陈诩用手挤着将脏污捏走,有点后悔刚刚没多留一瓶盖的碘伏。
洗衣机是房东剩下的,虽是全自动,但也已经不少年头。每天启动后都恨不得甩开膀子扭,要不是门不够宽,陈诩真怕洗着洗着洗衣机就自己扭出门跑了。
把衣服扔进去,人站在客厅,茶几对面空空如也。他一时间有点迷茫。
陈诩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已傍晚。这一觉睡得不是很舒服,胃里冒酸水,绞着难受。
他换了身衣服,陈诩打开蓝色铁门。
陈诩穿着旧拖鞋去小店,陈诩拎着三包榨菜回来。
陈诩拿钥匙开门。
钥匙插进锁芯,陈诩松开手。他转身揪住哑巴的领子,拎起来问:“你踏马到底想干什么?”
“你蹲点呢搁这?”那两只乌黑的眼里映着自己的倒影,陈诩:“能不能走,说话!”
他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但他就是没素质。
哑巴不可能说话,甚至听不见,他不会从对方那得到任何答案。
“别跟着我了,我不是什么好人。”陈诩松开手,捡回地上的榨菜:“你没有家吗?”
他有气无力,有种一拳打棉花上但又想不管不顾锤两拳的破罐子破摔:“我不干救风尘那事,虽然你不是,我文化水平就这样,别介意——介意也没用。我也不会手语,我们无法沟通。”
门开了,陈诩推门,转头:“走吧,回你的地方。”
他抬脚进,很快,又抬脚退回来。
退回来时哑巴的头还没摇完。
陈诩沉默地盯着人看了至少有五秒。
他心里突然冒出个芽。陈诩缓慢抬手,手指朝向自己,幅度不大地往内勾了下。
声音很轻很温柔,全然没有刚才的暴躁,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温柔:“你敢过来我就揍死你。”
哑巴一动不动。
陈诩收回了手。他肩膀泄下去,了然又无奈地说:“行了,你过来吧,刚逗你呢。”
他盯着那哑巴,下一秒。
对方动了。哑巴真的过来了。
陈诩笑眯眯地弯起眼,一幅非常平易近人的模样。
那人走到自己旁边,进了大门。
门关了上,又落了锁。
院里有盏灯,不算亮。这片隔音很差,哪家喊孩子吃饭写作业,从窗户飘出的饭菜味,都在这方水泥灰的天地里混杂交织着。
陈诩看了哑巴几眼,对方应该比他年纪要小。陈诩二十四,哑巴看着顶多二十出头。
个儿倒是真比自己高。陈诩一米八一,哑巴得有一米八五八六了。
浑小子。
他想起洗澡时自己腿根那两摊手指掐出来的红印,抬手咬牙切齿地兜头拍了哑巴两巴掌。
榨菜又一次飞出去:“我揍死你,这踏马不是听得见?装,你倒是能挺装啊。啊?”
手腕累,陈诩仰脖子长叹。半晌,又抬眼瞧向了哑巴。
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从煤窝里爬出来,看模样倒是挺可怜。
估计在外受过不少欺负,赖别人家不走,看着也不像自个儿有家的样。
陈诩盯着哑巴遮眼的碎发看了会,半分钟后他妥协般咂了下嘴。
鬼使神差地再次抬起手。他原意是给那不成样的头发拨一拨,把眼睛跟额头露出来。
结果哑巴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臂上。
陈诩“啊”了一声,立刻将胳膊夺回来,然而被咬处已是个发红的牙印。
咬得不深,疼倒没多疼。对方很快松口。
“你真属狗啊,我草。”陈诩的火又立刻冒了出来。
虽然不想承认,但此时自己竟有些被误解的委屈,又从中莫名感到出奇的愤怒。
委屈压过愤怒,陈诩指自己鼻头:“你咬我啊?我你也咬?”
哑巴朝后退了一步,双手防备状抬起,挡在身前。
“是我救了你!”陈诩一看更气了,捂着牙印龇牙咧嘴:“你简直好赖不分,刚刚要不是我……你!”
他噎了下。
滔天愤怒的陈诩:“反正你给我搞搞清楚!没良心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哑巴没滚,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又变成了聋子。
陈诩明白了。这人对于自己不想听的话那就是直接无视,不是装,就是纯粹懒得搭理。
大概是天实在太热,大概是天台上他根本不知道偏离到何处的小锅子——那已经不再有任何用处。
又或许是这孤寂的夜色一次次淹没他,从头到脚,连着口鼻。
连这句“救”都不够纯粹。
陈诩连推带搡地把哑巴按进家,手带脾气地往墙上拍。
“啪!”灯亮了。他大嗓门地喊:“看吧,看吧,这就是我家——一贫如洗,一无所有,连还能听个响的电视都让我给卖了。”
“卖一百八十块,五张票子,够我再活几天。活完这几天,再考虑怎么活下面的几天——”
“看完了吗,你非得赖我这干嘛你说?我那会就是纯无聊,你别多想,我这人烂得像坨泥,没素质没理想。混吃等死,就是这样。”
哑巴看了一圈家,最后看他。
陈诩人坐到沙发上,浑身没什么力气。
这鬼天气稍微动动都一身汗,电风扇吱呀呀转着,他从烟盒里倒出一根烟,含进嘴里,点燃了。
他一口一口抽完那支烟,不大的房间里烟雾缭绕。
哑巴一直站在门边。
两人沉默着维持这样的姿势许久,久到陈诩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
他已察不出饥饿。他的饮食习惯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一天有时就吃一顿饭,想起来吃,想不起来就睡。
直到门那边那团野草似的鸡窝头动了动,人影慢慢晃到了他身边。
一只手伸过来。挺结实的一只手,脸脏,手倒是干净。
陈诩低头,一张钞票。
他看了那张钱好一会,才说:“我这不是饭店,给钱我也没东西给你吃。你也看到了,菜全洒了。只有榨菜,在外面,我还没捡。”
五十还是递着。
陈诩叹了口气。他无神地看着发黄的天花板,看吸顶灯里积攒的昆虫尸/体,想到了茶几上扔的那卷钱。
“我的?”长睫覆下去,陈诩思考了会。
被烟草浸润过的喉咙有些哑:“你就是为了还我钱。”
这次,哑巴很慢地点了下头。
出租屋是老式院落房,一二楼各两间。陈诩在这条巷子连头带尾住了两年整。
往前再数俩月,这小楼里还不是只有他一人。
一楼对面住着个陪孙女备战高考的老奶奶。孙女勤奋好学,文静内敛,奶奶说话温柔,做菜好吃,陈诩多次想搬走,临了还是没走成。
二楼除了久不在家的许丽丽,还住个手有残疾的中年大叔。大叔个头不高,沉默寡言,没有参加工作,吃残疾人补贴生活,五月底回了老家,房退了,应该不会再回来。
一场台风过境,陈诩决定卖掉陪自己周转了好几个出租屋的电视机。他惯会做蒲公英,就再做一次蒲公英。
陈诩手里攥着地上捡回来的三包榨菜,绕过门口的哑巴,进家。
冒蓝光的小屏上闪着几个小数字,07:23。
07:31,陈诩打开保温七个多小时的电饭锅,弯腰从下面那个矮柜里叮呤当啷地翻拾半天,接着是流水声。
声音停止,陈诩过来了。人没抬头,在茶几前坐下。
小方凳被长腿往前踢了脚,膝盖处伤口结了粉痂。桌上两个碗。
“吃饭。”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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