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底蕴,豪族传承想来是与寻常人不一样的,时间久远、语焉不详的事情郯柏都能说上一二。
将军郑启于景朔帝之时以军功发迹,如同武星降世一般四方平乱。他的妹妹秀君入主中宫诞下太子翀,后又有幼弟郑烨文官拜致丞相封国公。
时人皆言,定国安邦得一郑氏足以。
自此郑家有几十年的风光,只是若人人都能停留于年少风光之时,这世上便能少许多遗憾了。
人心易改,特别是荣辱系于一人喜恶时候。
从前说是郑家帝国双壁,后来却是折磨帝王寝食难安的心病。
其中倾轧斗争不能一一细言,只是最后元后自缢于宫中,太子翀幽禁长华道,郑国公罢官归乡,君臣佳话就此落幕。
景朔帝机关算尽,景朝的江山似是免于外戚乱政之患,但他未有享受几年,便也化为一抔土。唯剩的子嗣年幼,无所依凭,只指匆匆指了三位辅政大臣,聊以安心。
本以为忧患既除,万事无忧,景朝基业传续百年,但结果如何呢?
富贵荣华如膏腴珍馐,斗倒了郑家,剩下的争相当去当第二个。
斗争从未停止过,一旦试过呼风唤雨的滋味,哪里又会甘于利于人之下。
景朔帝觉得郑家不好,可是人人都一样。
为何说利欲熏心呢?
便是不触碰,只远远瞧着都会沾染上气味。
任凭你再孤高、再洁净,再想不落窠臼,都要会被染个彻底,浑身腥臭。
袁明诚接管郑家军后拥兵自重,谢炳君身为太师玩弄权术,还有一个主理内政的司马祐原是皇室宗亲,可又因为除了郑启将军在太庙的牌位,而受民愤,后被罢官夺爵。
郑国公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几十年,就算被景朔帝罢官,门生、姻亲仍旧是朝堂之上的中流砥柱。可惜继任的景和帝是个胆子小的,小时候都被郑将军吓哭过,又怎么放心郑家人好好活着呢?
太子翀做了一辈子的太子总有人将他与后来的元和帝比较。
虽为手足名前有同姓,但仍被幽禁致死。
时间恰巧是郑家败落的第二年,是以被新帝鸩杀的传言屡禁不止。
只是世上多的是追名逐利之人,倾颓之势不可挡,谁又会冒着惹怒官家的风险为郑氏一族直言呢?
明哲保身,最多是茶余饭后长叹几句罢了。
这般飞鸟尽良弓藏的事情,史家亦是只留下寥寥几笔,叫后来人想考亦是难究。
只人人皆知却又人人不言。
轩娘在乡野之间所知道却不尽相同,她从前是在庙里拜过郑将军的。
先是边关百姓感念郑启将军驱逐匈奴,为他立起了长生牌,时时供奉,没多久发现竟是所求有所得的,特别在钱财一事上尤为灵验,便一传十十传百。
说郑将军最是公正,做生意的拜他便是不会受欺瞒的。
只是后来收到了郑国公一案的牵连,庙宇被封禁,但是百姓发财的诚心拦不住的,有时候甚至还排在忠君之前,多的是在家中偷偷祭拜的,甚至轩娘从前也想着面摊的生意做大了之后有了闲钱,也在家中供奉。
是以郑家移族一案举国皆惊。
郯柏家中年长些的叔伯长辈与郑启共事过、轩娘给郑将军的牌位磕过头,他们如今凑到了一处,借着幽幽烛火,从一本陈旧的手札之中拼凑他生前的故事。
郯柏像一位耐心的夫子,掌着烛与轩娘一起读那一本传了几代人的手札。
其中有草蛇灰线伏延几十年,有密辛本该隐藏于流年之中,可留下这本手札的人不愿全然被人遗忘。
柳轩不算个笨学生,只是敏锐却又懵懂。
从前在传奇轶闻里出现的名字,如今似是就在她眼前,她觉察到文字之中藏着秘密,却又说不分明,有些心焦地来回抚脸。
可偏郯承雪面前摆了两本书,一本手札一本纪年,他一手翻一本亦是显得游刃有余,倒是显得轩娘有些蠢笨了,也不知道跟他一同上学堂的同窗是不是同样的不好受。
“一心二用?”她有些不忿地挑眉,“那你还是会过目不忘?”
“嗯。”郯柏应声,平静地好似应下了晚膳吃什么。
柳轩一瞬瞪大了眼,她失了力气的倒在桌台上,发丝散开,落在翻开的书页上,郯柏垂眸瞧见女人的侧脸。
“你是个聪明人,可是看旁人都觉得是愚钝蠢物?”
虽是谈论着男人的轻视,但轩娘却不真的觉得难堪,她不知道是想起了谁,声音转低:“...你们这些读过书的都是有些傲慢的。”
或深或浅,他们都是这样,公叔钰也是,面上再温和,骨子里却是轻视她。
郯柏翻页的手一顿,他垂眼看着柳轩衣领上的云纹,与他的如出一辙。
“轩娘,唯有你,不要这么想我。”
他从前也曾自命不凡过,可经历过了才发现,上善若水,自觉聪明的那一刻,便是最过愚蠢的时候。
“那你过些聪明气给我罢。”
柳轩忽地伸手,女人带着凉意柔软的手心贴在他的额间,四目相对的一瞬,蜡烛跳动的火险些灼伤她的宽袖。
郯柏伸手将烛台移开,见轩娘将手又贴回自己肚子,认真得紧。
他失笑:“你亦是够聪慧的。”
“不必安慰我。”不知是不是有孕的缘故,被这个人这样说也开心不起来,反而情绪纷乱繁复,轩娘忽地觉得有一些委屈,似是再聪明再努力都追不上眼前人,一时间似是一头撞到了墙上,再无出路,一双眼一瞬间便有些红。
这般倒叫郯柏有些不知所措。
“轩娘...聪明,”他开口有些不熟练,但适应的很快,“轩娘漂亮,轩娘温柔,轩娘手巧...”
这个人明明端坐在小桌另一侧,却好像是耳边低语一般,轩娘直按住郯柏的手,叫他快别说了。竟是一副羞赧到不愿见人的样子。
女郎撑着木桌又端坐起来,她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被夸得屏息,手脚不知道如何摆动,还无意识地踢了郯柏一脚。
“嘶——”
柳轩垂着眼,终于想到了个旁的话头,倏尔开口:“荷包你想要什么花样子的?”
只是她自顾自地害羞了半晌,却看见郯柏躬身疼到吸气的模样。
“怎么了?我不是有心的。”轩娘忙走到他的身边。
却被郯柏轻轻弹了脑袋。
“你逗我?”轩娘好笑地望着他,“你与家中姊妹也这般么?”
郯柏的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地笑,却是转了话头:“那可否请轩娘子描绣一个字给我?”
轩娘子的绣工秀不了花鸟鱼虫,那便描绣一个字罢。
“什么字?”
郯柏挽起袖子,点墨提笔,他手指白皙修长,像是浸了雪一般,写出来的字有骨有锋。
“昭。”
沉冤昭雪的昭字。
如此,当丝线来回穿过的时候,时刻提醒着他们两人之间有共同的秘密。
柳轩的手在衣袖之下攥成拳,烛火跳跃,照亮她的脸。
她盯着那本手札,忽地想,这一本记录的是郑启将军生前的事情,那他身后泽被众人的恩德与冤屈由谁记录呢?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得从长计议才是。
但现下的承诺却是要花些心思的,轩娘请教了有经验的绣娘,虽然郯柏只要一个字,但她总想着随身带的物件不好有叫人猜出来有别意。
便绣了双面,外边是松竹,内里是昭字。
轩娘绣完了,郯柏还病着,冬天要来了,对于畏寒的人来说便又是雪上加霜。
柳轩将离开一水镇之前研究的羊汤方子又拿出来实验,天气冷了刚好饮了暖身。如同神农君尝百草一般,轩娘也试各种香料,只是她有孕口味刁钻了些,小娘子怎么会让砸招牌的事情发生?
一时间郯柏几日里也满肚子汤水。
虽然身体不甚康健,但他很满意这样的日子,远离是非,云州的冬日里亦有晴日,郯柏面上也多有笑意。
这日也如寻常一般在屋内看各方传来的消息,他将看完的纸条添给了碳炉。
轩娘子最近又在鼓捣新东西,从前是从听旁人说起菜肴做法,她如今识字了便寻起古菜谱来,偶尔不着家,一回家也举着五颜六色的菜肴招呼人下筷子。
就连郯柏也能将怪味辣椒笑着咽下,旁人更是不敢拂了轩娘子的意思,见她活力满满的样子,他总忍不住一直看着。
想着轩娘将会替他煮的菜,不由得唇边带笑,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郯柏推着木轮转向房门:“你回来...”
只是门扇拉开却站着一个不受欢迎的男人,远远见着府中的管事小厮匆匆追赶而来。
“哎呀,你不能进去!”小厮的还未扯到来的衣袖,便又被男人身边的人扯着头发拉到了一旁。
来人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眼神锐利如鹰,旁若无人地一眼扫过屋内的陈设。
这个人的带来的随从身上都有一股煞气,叫人轻易不敢招惹。
郯柏敛了笑,眼眸如同深潭静水,听那人开口:“承雪兄,别来无恙。”
“你不是应当在沧州陪着陛下么?”郯柏抚平宽袖的褶皱,“如今应当正是忙的时候。”
“我来找人的。”那个人也不客气,丝毫没有客人的拘束,径直走进房间,眼神扫过郯柏坐着的轮椅,“这椅子瞧着眼熟,家里人从前治腿的时候也曾坐过一段时日。”
郯柏的目光轻轻扫过公叔钰,他衣内着战甲,一副风尘仆仆的摸样。
战事焦灼,他若是没有确切的消息想来也不会独自离开沧州,只是他不配将人带走。
“不知郎中令要找什么人?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郯柏勾起唇,亲自替来人斟了一杯茶,“我早先收到家姐的传信,说你在沧州一切都好。原以为是宽慰的话,如今亲眼瞧见倒也是可以叫她安心了。”
郯柏想知道在准小舅子面前,这个人要如何说他找的是一个女人。
公叔钰的手指点在桌上,忽地笑道:“我找的是你。”
郯柏抬眸对上这个人的眼睛,眸中的锐光一闪而过。
“郎中令也瞧见了,我如今是已是个废人了,还能有何用处?”他自饮一口茶。
“搅弄风云的废人么?”公叔钰他勾起唇:“却是有趣。”
从云州成发出的信鸽不少,府衙之间的邸报也送到这间府上,怕谈承雪猜到的不比他这个在前线的人少。
“陛下听闻你的遭遇,却是叹惋非常,你既是受了袁明城迫害,不想叫他受教训么?”公叔钰凑近,忍不住去摩挲腰间刀的花纹。
他若是不应,便会找机会斩杀了这个人。
郯柏若心生怨怼,又有才华,总不好活在世上与兆康帝作对。
青年垂眸静思,他不是那等冲动莽撞的少年,袁明诚此局必死,何须他动手?
郯家世代清流,他若是与兆康帝投机,上了棋局怕就是身不由己了。
锦绣路如何好走?更何况他已经是个瘸子了。
只是他是当朝的人,不应诏,要有相当的理由才是,司马兆的鹰犬也是凶戾的很。
“好,我与你去堰都。”郯柏不过思考了一瞬,便应答下来,“如今便可启程。”
“不急,我还要等一个人。”公叔钰反倒坐下,品起茶来。
郯柏膝上的手缓缓收握成拳。
家中的女郎一清早去市集上逛了,她说秋日的柿饼长好霜了,要回来大展身手。
不受欢迎的客人此刻倒是悠闲适意,像是出游的贵公子。他们曾是太学同窗,但并不交好,道不同也无甚话说。
一时室内寂静无言。
是以远远地便能听见女人轻快的脚步声,公叔钰的手指点在桌台之上,像是漏壶滴答的水声,一齐倒计。
他强压着翻腾繁复的心虚,是要再见到了吗?
...我飞笼而出的鸟。
“我回来了,早膳可有好好吃?”
柳轩眼带笑意推开门,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人。
女人手中稻草捆成一打的柿饼跌到地上。
公叔钰倏尔笑开了:“柳轩,别来无恙。”
[可怜]家人们最近一直轮空,更新的话也是写够保底字数
全文大概30W 也没剩多少...不过还没写完Orz[害怕][害怕]
还是会想要倒v,所以会控一控字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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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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