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稍缓的时候，白芨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没有受伤，那些火焰都绕过了这棵大树，向四周延伸而去。
短发女站在自己前方，身形挺直，她并不算壮硕，像只充满力量的猎豹，敏捷轻盈却能够爆发出极强的杀伤力。
所有的火焰都绕开她，只有光落在她的身上，留下暗色的影子，随着燃烧跳动。
白芨毫不怀疑，如果短发女走入火焰之中，所有的烈火都会为她让出一条道路来。
她好像火中诞生出来的精灵。
女邻居还是没死。
虽然接连踩中了陷阱，但是B级怪物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以及愈合能力，女邻居躺在地上，下半身被毁掉，只剩下上半身，却依旧支撑着地面试图爬起来，朝着白芨的方蠕动。
“你对她做了什么？”短发女饶有兴趣转头看向白芨，情况缓和下来，她终于有心情闲聊。
“没什么。”白芨摇摇头，她真的没做什么，虽然老鼠令人讨厌，但也不至于让人豁出命来追杀吧？
短发女不信，却没有追问，两个人的关系还没有好到交付秘密的地步。
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在这个乱世偶然相遇。
“那你为什么救我？”白芨继续问道，短发女看上去实在不像是热心肠的人，从始至终，她都寡言少语，冷着一张脸，行动干脆利落。
“也没什么原因。”短发女用了同样的话回过去。
确实没什么原因，她只是见不得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尤其是白芨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潜力。
她不是圣人，不会拦着人进入巢穴送死。
但她也不是恶人，在有余力顺手救人的时候放着不管。
白芨虽然莽撞，但是却将怪物彻底激怒，暴露了巢穴的原形，同时让怪物自残，引诱怪物踏入预先设定好的陷阱之中，帮进攻创造了机会。
因此短发女顺手将人救了出来。
真要说起来，还是白芨自己救了自己。
不带目的的救人自然也不要求回报，短发女打算下去收拾残局。
白芨却继续开口说道，“进入房间之前，你让我仔细留意自己的异能是什么，我现在发现了，我的能力应该是具象化？或者类似的词。我确实什么也没做，只是放出了几只老鼠，她就被吓得尖叫。但我没有办法创造出更多的老鼠，最多只能五六只，身体就会感到疲惫。”
这算透底吗？还是单纯因为恐惧迫切想要找一个人倾诉，不管对方是谁？
短发女仔细打量了一下白芨，估摸着她这是释放友好信号还是因为天真。
在恶劣的环境中，信任陌生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哪怕她们共同经历了两次生死，但如果威胁到自身，自己依旧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白芨。
白芨的眼睛亮亮的，对外界既警惕又好奇，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是普通工人，在工厂，越是敏感聪慧越是痛苦，麻木是最好的自我防御措施。
“夏枯。”片刻后，短发女伸出手，自我介绍应该在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进行，但现在也不算晚，“这是我的名字。”
白芨愣了片刻，“我叫白芨。”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白芨和夏枯都是中药名，很少有人拿它当名字，尤其在这个习惯用摇号确定新生儿名字的年代，白芨还是第一次遇见和自己类似的取名方式。
在紧跟着夏枯之后做自我介绍，就像在故意模仿。
于是，白芨解释道，“这是真名，我确实叫白芨。”
虽然不知道是谁帮她取的名字，但在醒来之后，白芨只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在七区没有重名的人，于是白芨的电子信息上也录入了这个名字，而没有变成白芨三号或者四号。
夏枯意味深长看了一眼白芨，“但我这是代号，不过用了很多年，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名。”
夏枯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比白芨大，却不算老，是什么身份才会用一个代号多年，以至于忘记真名。
白芨没问，她现在对夏枯充满了好奇。
两个人从树上跳下去。
严格来说，只有夏枯一个人是跳下去的，白芨是被拽着下去的。
她的手没有完全好，伤的还是左手，在工厂里脱臼刚好，现在又受伤，做什么都不灵活。
白芨只能艰难地用右手托着小猫，免得它滑下去。
小猫不喜欢夏枯。
但这并非恶意针对。
小猫对人类的厌恶一视同仁，它讨厌所有靠近的人。
“你的手怎么了？”夏枯终于注意到了白芨的动作，虽然一只手受伤，另一只手却以奇怪的姿势环在胸前，好像紧紧捂着什么。
是受伤了？
听说话声音也不像。
“被刀划伤了而已。”白芨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虎口一道斜长的刀口，好在不是很深，此刻都已经停止流血，只是不能用力，“所以只好用一只手抱着猫。”
好在猫很轻，棉花娃娃一样，因此白芨才能用一只手托住。
然而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周围却诡异地沉默下来。
夏枯看着白芨放在胸前的右手，确实是抱着什么的姿势，但什么都没有。
那个让白芨拼了命也要进去寻找的小猫只存在于白芨一个人的眼中。
白芨也愣了下，“你难道看不到我手里的猫吗？”
虽然黑了点，但还是挺圆一个，缩起来的时候就是毛茸茸一大坨，还会生气地龇牙。
夏枯没说话，两个人的脑海中同时闪过白芨的异能。
具象化。
如果能够将幻想变成现实，那么要如何区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一个只会被白芨看见的猫。
要怎么证明它是真实存在的。
夏枯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她现在要尽快清理掉这片污染区，怪物虽然被炸伤却没有完全死去，依旧在固执地试图抓住白芨。
火焰从指尖冒出。
一声爆炸声响起，女邻居的右手炸开，更多的虫子滚出来，试图钻入地底，被周围的火焰焚烧，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女邻居仰着头，看向夏枯，瞳孔放大涣散，却依旧能够体会到她的绝望。
“我只是想睡个好觉而已。”
从始至终，杀了这么多人，把自己变成怪物，她的愿望都很简单。
休息，一个生物与生俱来的本能，却在另一些人那里变成了无法实现的愿望。
“她还有意识吗？”白芨抱着猫在夏枯身后问道。
从某种程度来说，她其实还挺能理解邻居的。
房间的隔音太糟糕了。
失眠在这个年代是一个普遍性的问题。
只可惜他们这些人的意见永远无法被管理者听见。
人类聚集区的土地资源紧张，想要在有限的区域内收容更多的人，只能采取集装箱式的收纳措施。
“没有。污染后，只会剩下执念和本能。”夏枯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冷峻了几分，雾城对待怪物的态度极为严苛，只要发现异变的矛头就会采取强制收容措施。
人口聚集区容不下一点失误。
否则七区就是下场。
“可是，她为什么会害怕老鼠？”白芨还是对这一点想不明白，对于一个明显伤害不到自己的东西，却吓得破开胸口检查，如果怪物这么好对付，还至于死这么多人？
如果她还记得变成怪物前的恐惧，那么是否证明她的灵魂并未完全被污染占据，只不过被压制了？
在极端情绪下，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意识会冲破污染爆发出来？
“可能是因为逻辑链。”夏枯说道，“消除污染有两种方式，一是直接从源头清除，二是斩断逻辑，就拿眼前这个例子来说，她的执念是想要消除噪音睡觉，如果你让她确信外界没有噪音，而是自己的原因导致失眠，她就有一定概率会因为逻辑链崩溃走向自毁。或许是因为她将噪音和老鼠画了等号，因此当看见老鼠的时候才会惊恐。这样的例子比较少，但仍旧存在。”
有理有据。
白芨不再说话。
她对于污染的了解不多，全是猜测而已。
如果邻居害怕的不是老鼠而是老鼠背后象征着的噪音，反而更合逻辑，毕竟人是很难被老鼠吓死的。
“而且你的猜测很可怕。”
“什么？”白芨困惑，她的想法怎么可怕了？
但夏枯却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地上的女人，防止污染物垂死挣扎反扑。
又一声爆炸响起。
更多的虫子从破损的身体里爬出来。
女邻居却依旧固执地看着白芨，似乎将白芨当成了那个在她脑海中释放老鼠的假想敌。
只要杀掉白芨，老鼠就会消失。
她的灵魂始终被老鼠的尖叫占据，一刻不得安眠，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这有多么痛苦。
夏枯也看着地上的女人。
如果白芨的胡乱猜想是真的，那么她杀掉的那些污染物又算什么呢？
无论前一秒是朋友还是队友，只要被污染就立刻转化为敌人。
她在入职前发誓，会将枪口永远对准敌人，后来发现，被她瞄准次数最多的是熟人。
毕竟她是七区的裁决者，负责将所有污染掐灭在源头。
每一声爆炸的响起都代表着一个人倒下。
这个世界是一个过了成熟期的水果，她无论怎么努力净化，都赶不上腐烂的速度。
夏枯在前段时间已经提出了离职，但还没有得到批准，七区污染就彻底爆发。
摇摇欲坠的水果彻底摔烂在地上。
最糟糕的噩梦变为现实。
夏枯反而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
裁决是法律的最后一个环节，她要去完成自己的工作。
*
白芨愣愣低头，看着这一幕。
“最好适应一下，这会是接下来的常态。”夏枯看了一眼白芨，以为她是被吓住了。
这也正常。
对于普通人而言，直面死亡带来的心理冲击完全不是文字或者言语能够缓解的。
知道会死人，和亲眼看见死人，完全是两码事。
“如果你需要缓冲时间可以转过身去。”
白芨没动。
她看的是其他地方。
邻居的手仍旧终于抓住了白芨的脚踝，完全不是一个濒死者该有的力度，她用了生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白芨，希望能够将脑海中的老鼠赶出去，换来片刻的安眠。
太阳在白芨的背后透过树梢照射下来，影子落在跟前，与女邻居破烂的身体覆盖在一起。
因为树影晃动的缘故，白芨的影子也在晃动，以至于一时间没有发现影子的形状有些奇怪。
白芨动了动脚，影子却没有动。
小猫化成了一摊水，在黑色的影子中舒展开来，一个小小的天平出现在白芨面前。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灵魂天平，每个人的灵魂都有重量，你是否出得起购买灵魂的价格？
在白芨看完文字之后，天平的两端开始出现东西。
女邻居在左边，右边则是空的，因此天平猛地向灵魂的方向坠下去。
小猫急得快要说话了，用爪子抓住天平左侧，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胖乎乎的小猫挂在天平上没有带来任何的重量。
它不属于天平筹码，无法被计入数据。
小猫用爪子指指天平，示意白芨往上放东西，究竟什么东西才能买下一个人的灵魂呢？
白芨站着没动。
她对于眼前的情景感到一丝茫然。
天平究竟是什么？
自己的异能？还是猫的异能？为什么能够购买人灵魂？
无论是在哪个种族的传说中，购买灵魂都是恶魔的行径。
但一想到自己所在的世界和地狱也没有什么差别，白芨又回过神来，伸手去触碰天平。
一行小字再次跳出来。
【灵魂价格：一个好梦。】
好梦？
直到最后女邻居的愿望也只是睡个好觉吗？
最后一声爆炸响起。
女邻居的身体挣扎片刻后不再动弹，抓住白芨裤腿的手直到死亡也没有松开，但是她仰起的脸上却透着幸福的微笑。
她的愿望实现了。
死亡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眠，生前无法拥有的东西，在死后却多得无处消耗，
天平的右边仍旧是空的，却开始有重量，偏向一侧的杠杆缓慢上升，两边逐渐平衡。
生前一千九的工资就可以买下她的二十四小时。
死后一个好梦就可以买下她的灵魂。
死亡是如此无足轻重，轻飘飘被风吹去。
女邻居松开手倒在地上。
夏枯走过来，“抱歉，她刚刚似乎想要动手，所以我提前引爆了炸点，或许我该考虑下你的心情？”
“没事。”白芨摇摇头，还有些错愕。
夏枯说被污染者没有灵魂，那她得到的是什么？
女邻居的灵魂是个布满虫洞的小果子，大部分记忆都被吞噬，只剩下一些关键的痛苦片段，组成了她这一生的回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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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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