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邻居的名字是林月奕。
白芨并不想知道这个消息,两个人相识的第一步往往就是自我介绍,知道名字后,那个人就会从面目模糊的甲乙丙丁变成某某,不再是随意倒在路上的尸体,而是死去的某某,一想起这个名字脑海中紧跟着就会跳出很多的细节。
比如晚上走廊里的擦肩而过,比如她执着地敲门希望邻居都能安静一点。
但是这一切并不由白芨掌控。
或许是因为邻居已经死去的原因,灵魂也变得黯淡,残留的记忆向外逸散。
白芨被迫围观了女邻居短暂的一生。
*
抢先出现的是繁华大都市,车水马龙,高楼林立。
白芨不由看得愣神,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大污染前的城市景象,难怪胖阿姨始终怀念那个没有污染的过去。
光是大楼的高度就是七区没有见过的宏伟。
七区的安全防护网是一个半球形透明罩子,全方位防止污染物进入其中,因此七区所有的建筑都有限高,不能超过防护网的高度。
能够容纳更多人的筒子楼才会成为首选。
“爸爸,这是哪里?”一个天真的声音响起。
这是林月奕的死前回马灯,这声音自然是她发出的,听上去很稚嫩,还是个小孩。
“是你爷爷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西装男人宠溺地看着女儿。
“我才不要。”女孩环视了一眼小区,声音听上去有些不满,“这些楼又高又窄,没有家里明亮,我讨厌住在这里。”
这些房子是典型的握手楼,楼层高,楼间距窄,只有最前面一栋能够接收到阳光,后来的都只有前面高楼的阴影,梯户比也高,站在下面往上看只觉得心惊胆战,像是放大版的乐高积木。
林月奕虽然不懂建筑,但是依旧凭着小孩的本能讨厌这些房子。
她喜欢家里宽敞明亮的客厅,放满了玩具剩下的空间还可以和弟弟打羽毛球。
白芨也皱起了眉头。
看见高楼的激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压抑。
不是说污染前是一个人人幸福的盛世吗?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楼存在,虽然更高更漂亮却没有阳光,而且从窗户的数量来看,每一层住着的人并不在少数,和筒子楼没什么区别,甚至更为拥挤。
如果自己住在里面推开窗只能看见对面楼的墙壁,心情估计不会好。
“你知道这里的房价多贵吗?”西装男意味深长看着女儿,“这里面随便一间房都够一个大学生干上二十年,但是月月不需要住在这里,我们只是来收租的。”
西装男牵着女儿的手走入小区。
他在这里有一栋楼,因此坐电梯从顶楼开始敲门收租。
第一扇门打开,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小伙子,面色窘迫,要求宽限两天,等到工资发下来再交。
西装男爽快同意了,换来小伙子一连串的感激。
第二扇打开,是一家人,刚生了孩子,因此不大的房间里显得杂乱不堪,挤满了人。
西装男冷声呵斥孕妇不该在自己房间里生产,会破坏风水,要求他们搬出去。但在看见疲惫上了一天班的新手父亲因为没床睡只能打地铺时还是宽限了时间。
第三扇门里住着的是个老年人,一看见房东就塞了把糖过来,感谢西装男让自己租在这里,其他地方都不愿意接收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第四扇门,第五扇……
林月奕有些犯困,她不喜欢一个一个敲门,也不明白这么小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挤这么多人,他们难道不喜欢住大房子吗?
即使站在三楼依旧能够听见四楼小孩的哭声二楼母亲的呵斥声和隔壁的炒菜声。
林月奕扯了扯父亲的袖口,“爸爸,我们回去吧。”
她更想去商场吃饭而不是在这里收租。
可是父亲看上去乐在其中。
“月月你看见刚才那些人的眼神了吗?”
林月奕摇摇头。
“只需要一点小恩惠,他们就对我感恩戴德,我是这个小区里最好说话的房东,每个租客见到我都充满感激。”
林月奕茫然,不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妈妈一直很讨厌父亲的夸夸其谈,不止一次地劝父亲直接网上联系租客不用亲自跑小区收租,浪费时间,可是父亲却一直很享受这件事。
“你听过老鼠的故事吗?”
林月奕来了精神,抢着回答道,“我知道这个故事,老师教过我,勤劳的小老鼠在夏天收集粮食冬天才有吃的,而懒惰的老鼠却在夏天玩耍所以冬天就饿死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一定要勤奋工作,不能偷懒。”
西装男脸上的笑容更甚,既欣赏女儿的聪慧又感慨女儿的天真,“不是这个故事,你长大才会明白饿死的老鼠不一定都很懒惰,我要讲的是另一个老鼠故事。有一个实验,科学家把老鼠放入三种不同程度的拥挤环境中,小鼠的平均寿命是1100天,但在实验进行到450天的时候,高密度的小老鼠全部死亡了,只有85.71%密度的老鼠还活着,你知道这个实验告诉了我们什么吗?”
林月奕低垂下头,她讨厌父亲讲大道理,明明她才只是个刚上小学的孩子啊。
西装男清了清喉咙,“这个实验告诉我们,长期住小房子人会死得更快,逼仄的空间对人类的心理健康会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林月奕茫然,“那我也会住这种房子吗?”
“不会,我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拥有了这栋房子,你是这栋楼所有租客的房东,你看见刚才那些人了吗?有人寒窗苦读,有人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有人省吃俭用每天只花二十块,可是他们只能住这里的小房子,而你,永远不用这么辛苦,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林月奕看着父亲,隐约觉得父亲讲的和老师不一样。
勤劳的小老鼠一辈子辛苦,懒惰的小老鼠一辈子不用工作。
她不是很明白谁才是对的。
西装男拉着林月奕的手来到了最后一扇门前,是一楼带的地下室,潮湿阴暗但因为便宜还是租出去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这扇门由你来推开,以后这栋楼收到的房租全都是你的零花钱。”
林月奕抬起手准备敲门,但是门没关,轻轻一碰就自动打开。
虽然是白天,但房间里依旧很暗,没有一点阳光,林月奕个子矮摸不着电灯开关,因此老实地让路,看着爸爸去开灯。
恶臭扑面而来,林月奕捂着鼻子,想要退出房间。
两三个毛茸茸的触感从脚踝处擦过,似乎还有水,湿漉漉的。
吱吱吱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林月奕来不及躲闪,电灯闪了两下后,彻底亮起。
一具腐烂的尸体倒在客厅中央,老鼠被灯光惊起,吓得四处乱窜,躲进阴影中。
林月奕吓得当场晕倒过去。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听见老鼠两个字,怕黑怕狭窄空间怕吱吱吱的叫声。
死去的是个年轻人,没有人关心他因为什么而选择自杀,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尸骨都无人收敛,停放在殡仪馆,不到三十平的地下室见证了他的孤独和死亡。
父亲讲过的实验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回响。
一个人长期住在地下室,没阳光没家人没朋友没有活动空间,就会像橘子一样慢慢腐烂长满霉菌吗?
父亲来到床前,反反复复向她保证。
“不会的,你是我的女儿,一辈子都只会幸福快乐,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见到底层人的生活,月月,你要明白,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你不是老鼠,你是公主。”
然后大污染爆发。
林月奕逃入了七区,挤在狭窄的筒子楼里学着独立生活。
她的父母确实很好,在散尽家财只得到一个居住名额时,果断让给了女儿,自己则留在荒原被污染吞噬。
工厂的轰鸣彻夜不停,不知道哪一天起,林月奕忽然发现老鼠的叫声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吱吱吱。
在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
她迫切地想要寻求一个安静的空间,一个可以独处的环境,一个不需要和人共享的房间,却始终无法实现,即使拼命攒钱花费大半的工资租下单间的筒子楼依旧无法隔离噪音,薄薄的墙板在建立之初就不是为了让人住得舒适,而是为了收容更多的难民。
林月奕躺在床上,想起那个自杀的年轻人,隔着多年的时空,他们完成了传递。
生活在高密度环境的老鼠总会先死。
*
果子落入白芨手心就开始溃散,最后只剩下一小团灰色光芒。
【失眠者困扰(长期):使用之后会夺走对方的睡眠。】
白芨来不及感慨,就发现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
撤退的军队只等到中午,她要赶不上了。
白芨看着果子不知道该收到哪里,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光芒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心情,自动消失,白芨心念一动,光又浮现在眼前。
白芨扶起倒在地上的摩托车,然后发现自己的左手受伤,本来挺简单的一件事此刻也变得困难,犹豫片刻,白芨反而放下了摩托车,准备先替邻居收敛尸骨。
果然,知道一个人名字后就很难再心安理得地无视走开。
白芨想起在走廊上两人的相遇,女邻居面容憔悴,重复询问着,“你听见了老鼠的声音吗?”
这是她埋在心中最深的恐惧。
难怪自己无意间放出的老鼠反而打破了污染逻辑链,激怒了已经变成怪物的邻居。
爆炸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土坑,白芨选了个最大的坑将林月奕残缺的尸骨埋进去,然后将土拢回去。
夏枯在一旁看着,表情略有松动,“接下来你要去哪?”
“出去,我之前遇见了雾城派进来的特遣小队,他们说雾城撤离的军队只会等到十点,如果错过最后一班车,我只能留在这里。”白芨艰难地跨上摩托。
单手骑车而已,反正现在也没有巡逻队来逮她交通违规。
“我载你。”夏枯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十点还剩不到半小时,就白芨这踉踉跄跄的样子,多半悬了,况且夏枯一向不信任那些高高在上的一区人,“哪怕军队撤离,只要没有走远,我就能把你送上车。”
能救一个是一个。
夏枯主动揽下任务,她要前往主城和白芨出城的道路有一小段重合,倒也不算浪费时间。
白芨就这样坐上了摩托车后座。
有些懵。
猫趴在她的头顶,被风吹得皮毛松散,像个毛绒帽子。
白芨发现了,夏枯这人面冷心热,每次说着不管闲事,但是永远没有做到,她的冷酷更像是一种自我告诫,防的不是别人来寻求帮助,而是告诫自己不要乱发善心。
摩托车驶过崎岖的路面,两人一猫在座位上弹起又落下。
白芨想起七区的交通规则,不由感慨道,“还好现在没有巡逻队,不然我们两个人都要因为没戴头盔逮起来。”
小市民安分守己的心理作祟,白芨有些心虚。
她其实是个很守规则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工厂干上五年,只不过总有些人逼迫着她走上违法的道路。
“不会,根据七区治安法第七十六条,在发生特别重大突发事件时,全区进入紧急状态,所以不会有人来逮你没戴头盔,也不会有人管你骑着的车是谁的。”
白芨低头看了一眼摩托车。
旁边还有公司的喷漆,属于公共财务,合着夏枯早就发现自己捡了一辆摩托车。
*
临近正午时分,太阳照射在寂静的街道,热浪滚滚,气温急剧升高,游荡的怪物藏匿在阴影中暗中窥伺,越靠近边缘,怪物越是稀少。
白芨的心情稍微轻松下来。
白天的时候因为有太阳,遮蔽了月亮的光辉,所以看不见天上的眼睛,然而被注视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
夏枯的胳膊很凉,偶然间的碰触冻得白芨手一哆嗦。
她只能牢牢抓住摩托车的座椅,稳住身形。
操纵火的人体温却远低于正常人。
白芨不由好奇地侧头看向夏枯,如果说特遣小队进入城中心处理污染是因为命令,那么夏枯执意深入污染区又是为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向外逃,夏枯却选择逆行。
看着看着,白芨察觉到不对,夏枯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虽然她始终冷着一张脸,所有的肢体动作都传递着生人勿进的信息,但是此刻却变得更为冷峻,眉头紧蹙。
摩托车紧急停下,白芨反应不及,脸结结实实砸在夏枯的后背上。
有点痛。
她抬起头,发现夏枯跳下了摩托车,仰头看着旁边的路牌。
——安和路。
熟悉的名字,距离居住区不远,白芨来过几次,主要是为了办理居住证。
虽然在七区住了五年,但白芨的生活圈依旧集中在住处一公里左右,当工作成为生活的主旋律,散步也会成为一种奢侈。
白芨每次走远都是为了办事,因此对于七区的街道并不熟悉,即便如此,此刻她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摩托车怎么也开了十几分钟,怎么还在安和路打转。
她退后一步,打开电子手环上的地图确认自己的方位。
定位系统紊乱,屏幕上闪现一片雪花小点。
夏枯神色凝重,“在七分钟前,我们已经路过了安和路。”
作为经常出任务的裁决者,夏枯熟悉七区的每条小路,因此她很确信自己没有走错路,方向是对的,一直往前就应该看见七区的高墙,然而摩托车转了个圈,却又回到了安和路。
明明一直是直线行驶,怎么又回到了原点?
夏枯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是四周没有一点污染气息,只有游荡的F级怪物,道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快到十点了,如果不尽快找到出口,白芨将无法赶上最后一班撤离的班车。
她将枪递给白芨,“你在这里等着,我继续向前骑,注意看周围的道路变化。”
如果是道路物理性改变,那还好办,只要找对方向就能出去,如果街道没有变化,事情才会变得棘手起来。
这意味着安和路出现了多重空间,她以为在向前实际却在后退。
可是为什么察觉不到污染气息呢?
夏枯翻上了摩托车,快的话,六分钟就能知道结果。
重新戴上墨镜,夏枯半张脸都被盖住,短发支棱起来,像个酷酷的小刺猬,她回头看向白芨,“你就不怕我把你丢在这里自己走了吗?”
白芨摇摇头,如果夏枯不问出这句话,她反而会犹豫一下,但现在她已经发现夏枯的口是心非。
要是夏枯想要丢下她也不必等到现在。
实验是“居住空间大小对寿命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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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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