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这座城市的时候,表上的时间是十二点或者说零点,现在表上的时间是两点。
但太阳刚刚露头。
白芨明白了,手表上的时间并不对应天上的太阳,对应的是藏在地底的社会时钟。
每个人到了一定的时间都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二十岁前读书考上大学,三十岁前找到好工作结婚生子,四十岁前事业有成……
这是社会对一个人的规训和期待。
当违背这个期待的时候,无形的社会压力就会降临,总会有人在以为你好的名义指指点点,试图将你拉回正确的道路上。
“和大部分人一样”,这是一条不会出错的安全道路,社会时钟用隐秘而统一的标准衡量着每个人的人生,与时钟偏差过大,就会在夜晚的动荡中被甩出去。
随着太阳的升起,地表上的建筑物再次出现,忙碌的人群一如既往脚步匆匆。
他们必须在白天拿到上岸的门票,确保自己能够和时钟保持一致。
昨天看见的那些手表大如西瓜,走路踉跄的人都消失了。
他们没能活下来。
白芨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按照时钟的方向行走。
社会时钟是有尽头的,如果集齐门票,她是不是就能直接通关出去。
又或者她应该反抗时钟?
可是能够托起一整座城市的钟表又怎么会被人力轻易毁掉。
就算是夏枯来了也不行。
爆炸的力度不够,顶多在表盘上炸出一两个大坑。
*
道路两边都是熙攘的人群。
她们快速超过白芨走向被树荫笼罩的狭窄小路,一边走还一边看,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时不时还与旁边人交流。
大部分人的年纪和白芨差不多,当然不乏有年纪大一点的,他们看上去也更为焦虑。
在这个人生每个阶段该做什么都被固定好的社会里,落后的人总是会更孤单,与周围格格不入,说不清楚是他们主动了孤立了社会,还是社会排挤了他们。
白芨跟着人流往前走。
树荫下都是招聘广告,看起来这是大学毕业后?
找工作对很多人来说都算是人生的一个关键节点,从学校走入社会,从被人供养转变为供养自己。
她一个接一个看过去。
“职业培训课,仅需69999,课程结束后包你找到月入3000的工作。”
“招聘免费实习生,有一定概率转正。”
“难得一遇的好工作,包吃包住,仅限应届毕业生。”
……
路两边的招聘广告,一眼看上去眼花缭乱,仔细一看,没一个好的。
包吃包住都能作为重大卖点写出来。
时钟再次开始走动,滴答滴答。
白芨心烦意乱。
一定得在这些工作里面选一个吗?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大学学的什么,这可怎么找工作。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工作依旧有人排队递交简历。
白芨只是没有他们积极,就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后排。
“你也找不到工作?”一个矮个子的年轻人神出鬼没忽然从白芨的左边窜出来。
还没等白芨说话,他又自顾自说下去,“你知道现在大学学历已经不值钱了吗?你站在楼上随便丢块砖头下去都能砸中一个大学生。学历骗局已经无法再进行下去,这只是城市为了让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不上街闹事编造的美梦而已。当初哄着学生们勤学苦读交学费,毕业后才发现工作岗位不够了,连扫大街的岗位都有三个大学生竞争。”
白芨还是没说话。
她不是很明白这人想干什么?
自来熟?亦或者只是想找个人抱怨下社会。
“但是我找到了一个破解就业困难的方法。”年轻人话锋一转,显露出真实目的。
“是什么……”白芨有些不耐烦,又看了一眼手表,不知道这次留给她找工作的时间是多久。
天一黑,没有找到工作的人都会成为残次品,经历深夜大逃杀,一不小心被倾斜的时钟甩下去,游戏就会结束。
就算身形再敏捷的人,也顶多经历三次失败。
这个世界留给年轻人的容错率低得吓人。
毕竟表盘的承重能力是有限的,而城市里的人口太多,对它来说是一种负担。
“那就是付费上班。”年轻人挺直胸膛,一脸骄傲地扶了扶眼镜,“根据我的观测,年轻人就业困难是因为公司太少,而公司少的原因则是经济下行挣不到钱。换句话说,公司需要挣钱,年轻人需要工作,两者的需求一中和,唯一的正确答案自然浮出水面!付费上班才是解决当前困境的唯一办法!!”
白芨:……
她摸了摸兜,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她兜比脸都干净,拿不出来一分钱。
这究竟是什么诡异的污染能够让人想出付费上班的点子。
白芨曾经以为进厂打工就是资本家压榨的极限,现在看起来,还是她见识过于短浅。
“我,没钱。”白芨翻出衣兜,给年轻人看自己的口袋,两边等重,装满贫穷。
“没钱你找什么工作!”年轻人失望摆手,继续去问下一个人。
但最后白芨还是找到了工作,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大学学了什么,但她毕竟有着五年的工厂女工经验,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只拿1900的工资,月休一天,时不时加班还没有加班补贴,满脸都写着廉价劳动力。
最关键的是当公司领导拿出一本劳动法问白芨是否熟悉的时候,白芨一脸茫然。
“恭喜你,上岸了!”领导站起身握住白芨的手,向她表示祝贺,“在这个失业率居高不下的年代里,能找到一份工作是你的福报,希望你能学会感恩,不要像某些人一样恩将仇报,直接跳槽到对家公司,仅仅因为他们给出了更高的工资。哦,对了,这有份协议,你签了吧。”
白芨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文件。
是一份带有竞业协议的劳动合同,上面写明如果白芨跳槽到对方公司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可是,她明明应聘的是清洁工啊……
这也能竞业?
难道她要跳槽到对家公司泄露清洁工每天如何将地板打扫得更干净的秘诀?
在白芨签名的时候,一道黑影从楼顶垂直降落,在窗子边一闪而过,几秒后一声剧烈的撞击声由下而上传来。
领导看上去习以为常,摇摇头,“现在年轻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太脆弱了,昨天刚跳了一个,今天又跳,我正准备让法务起诉自杀员工的家属,要求他们承担因为员工自杀延误工期给我们带来的损失。”
说完,他又看向白芨,“你不会也这样吧?”
白芨摇摇头,“不会,我没有家属。”
所以,如果她要自杀,肯定要把领导一起带下去。
可惜面试只问了白芨的工作经历,没问她为什么辞职,也就不知道白芨的上家公司现在已经沦为一片废墟。
爆炸是一门艺术。
白芨现在很想念夏枯。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一楼地面已经清理干净,地板是刚拖过的,湿漉漉泛着水渍,救护车乌拉乌拉开走,将跳楼那人拉走。
不到十分钟,整个办公区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几个路过的员工在小声议论。
“她干得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跳楼?”
“谁知道呢?我本来还挺羡慕她,业绩一直是第一。”
“承受能力太差了吧,混得比她差的都没跳,她反而放弃了。有时候学校真的该教一教抗挫折能力,现在的年轻人心理素质真的不行。”
……
还有一个人也在注视着自杀现场,只不过是从二楼往下看,倚在栏杆上,神情淡漠,既不像周围的看客一样议论纷纷,抱着八卦的心态围观,也不像其他人一样焦虑匆忙,总觉得自己是下一个。
她与整个大环境格格不入,听着手上的钟表滴答,眉宇间散发着厌恶。
是夏枯。
她和白芨应聘进了同一家公司,只不过白芨是清洁工,而夏枯应聘上了保安。
她本来以为靠着自己的知识技能怎么也该轻轻松松找到工作,谁知道在这个年代,知识已经过于泛滥,而岗位又太少。
既然讲不通道理,她也略懂一些拳脚。
在殴打领导后,夏枯帮自己签了劳动合同,应聘成为一名保安,主要工作职责是监督领导是否有好好工作。
对内不对外。
她并不关心有没有外人闯入公司,但是领导有没有好好工作很重要,毕竟一个好的领导可以带动整个公司的氛围。
此刻被绑在椅子上的领导正在战战兢兢用两根手指敲电脑,试图帮下属分担工作。
“你昨晚看见了城市底下的钟吗?”夏枯看着白芨从楼梯另一头走上来,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领导的工作状态,一边和白芨闲聊。
她手上的钟已经走到了三点五十,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滴答滴答地向前走着,听着让人心烦。
钟不会爆炸,但会带来黑夜。
当夜幕降临,新一轮的倾斜会再次开始。
“看见了。这个城市在淘汰失败者,但是城里的人实在太多,我找不到污染源。”白芨和夏枯站在一起,“你怎么进来了?”
她是被那小孩操控的黑衣尸体推下河,夏枯难道也被推下来了?
“我需要进入中心,直接过江是最快的方法。”夏枯没说她是主动跳下来的,但江面下的污染区大得超乎想象,竟然藏着一整座城市,“这个污染区的内在逻辑很简单,与社会时钟一致的人活下来,没有通过的被丢下去,很像是跳江的失败者执念延伸而来。七区的这条河年代很久,在污染之前就存在,一直通往海里,直到七区建立,才与外界隔开,因此很难说清楚这里面跳了多少人。”
夏枯按住额头,有些烦躁。
即使在七区建立之后,选择跳江的人依旧不在少数,不是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总有些人会被击垮在地,难以走出来。
这个污染区如此辽阔,很大概率是由历代跳江者的意志堆砌而成。
但无论后面融合了多少情绪,污染总有一个源头。
有一个人站在桥上,带着被社会抛弃的绝望一跃而下,他的执念变成了污染,以社会时钟的方式滴答转动起来,吸收着同样绝望的亡者怨念,不断扩张。
夏枯摊开手,看着手上的门票。
外面那么多求职者,乌泱泱排着队,愿意用辛苦读来的文凭换取一份稳定但低廉的工作,就是为了这一张上岸的门票。
他们抱着绝望跳入江水之中,又抱着同样的绝望寻求着上岸的机会,不用在水里沉浮。
夏枯已经尝试过爆炸,可是托举起一整个城市的时钟坚硬程度超乎想象,接连的爆炸只在表面炸出了裂痕,还吸引来了巡逻的鱼人。
“我试过了,社会时钟的坚硬程度超乎我的想象,小型爆炸对它毫无作用,如果强行毁掉,整座城市都会跟着沉底,由此可见,在污染源的执念里,社会时钟是不可打破的,因此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掉队。现在的问题是究竟哪一边才是出口,顺应时钟,或者逆向而行?”夏枯看向白芨,她在努力代入失败者的情绪之中,“如果你是那个被时代抛弃的人,无论怎么努力都赶不上社会的变化,高考落榜,屡次复读才终于考上大学,毕业就失业,面对的永远是旁人的指责和不理解,同龄人大步向前走,你却只能原地踏步,最后绝望选择自杀,你的执念会是什么?”
其实不用努力,夏枯完全能够理解那人的情绪。
她已经经历了很多次类似的绝望。
无论怎么努力,七区依旧不可挽回地走向毁灭。
她的坚持就像个笑话。
“我会希望自己能够成功,跟上时代的步伐,哪怕只是一次也好。”白芨认真开口,她明白社会带来的隐形压力,即使嘴上不说,但是当别人都走在同样的道路上,只有自己游离在外,无论怎么固执,依旧会不可避免地感受到被撕裂的拉扯。
“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努力跟上时钟转动的速度,不要掉队,拿满上岸的门票?”夏枯看着手上的门票,轻飘飘一张纸,有了它,才能在夜里保持平衡。
白芨又犹豫,“其实也有种可能,我会因为得不到而心生怨恨,希望成功的人都去死。”
毕竟他们不是跳江的那个人,无法猜到死亡那一刻对方真正的想法。
两个方向是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是他们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这个概率很小。”夏枯犹豫,通常而言,成功会得到奖励。
“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时钟边缘看一看,被抛下去究竟是得到自由还是死亡。”白芨转身走进办公室,将绑在椅子上一边哭一边工作的领导放了下来。
绳子一解开,领导立刻破口大骂,狂按安保按钮,对着夏枯破口大骂“你被解雇了!我绝对不会聘用你这种人!你简直是个疯子!”
白芨拿起旁边的合同塞入领导的嘴里。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连清洁工都要签竞业协议的破公司还是早点倒闭得了。
领导常年坐办公室,手无缚鸡之力,被塞住嘴后立刻老实了,脑海中只有一个疑问,现在的大学生怎么会这么猛?一点也不像他们当年那样老实任人拿捏。
“你谁也不能解雇。”白芨将手上的门票还给了领导,“但是我不干了,我自动离职。”
白芨主动下岸。
她已经受够了这破公司的氛围。
话音刚落,白芨手上的表就已经走到四点,又两个小时过去了。
地面再度传来叮叮叮的响声,天色骤然暗下来,巨大的钟从地表浮现,所有的建筑物都隐没在黑暗里。
新一轮的倾斜即将到来。
白芨右手一沉,腕表变大了一圈,感觉戴着的不是个表,而是扣着个大西瓜。
很难想象那些真的大如西瓜的表该多沉,难怪有些人被表拽得直不起身。
“你想干什么?”夏枯脸上一惊,她都分析出了眼前的情况,可是白芨依旧选择逆向而行。
污染区是怪物死前的执念。
社会时钟如此坚固,就代表着在那人的心中,规律不可打破,失败者落入江底,成功者才能上岸。
虽然有极小的概率那人心理扭曲,怨恨成功,可是没必要用自己去赌。
“我想去社会时钟的边缘看看。”白芨朝着夏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之前试过了,在白天根本没有办法走出这座城市,只能在街道打转,只有那些在夜里被淘汰的人才会被倾斜的社会时钟甩到边缘,我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钟的下面是死亡还是新生。”
“万一被甩下去了呢?”夏枯知道白芨胆子很大,当初她就是这么笑着执意回到住处找猫。
“不是还有你吗?”白芨说得很轻松,就像在安和路的时候,夏枯离开前转头问白芨。
【你就不怕我把你丢在这里自己走了吗?】
白芨摇了摇头。
既然成为队友,就要交付信任。
而且如果自己失败了,也算帮夏枯排除一条错误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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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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