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外郊野的青坡遍地夏草,李三粗的坟冢安安静静躺在那。
它仍是那样高高隆起着,气气派派,只是如今上面开满了紫红色的夏花,异常绚烂。
佟十方清扫掉坟头杂草后,将随身带来的酒罐子取下,仰头痛饮一口,又递给九郎和良知秋。
酒只留了最后一口,在碑前倾成一线。
“三粗,对不起,这么久才回来看你,我这一年像个孬种一样四处躲,害怕,又不知道在怕什么,现在是时候面对现实了。”
她在墓碑前盘腿坐下,取一把短匕,在单独一个“三”字上下,补全李三粗的名字。
“我没有忘记你说的话,可是如果我不去找他们,不给你和礼贤王报了这一仇,我实在是过不了这个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也知道,我这种性格,冲动固执又不听人劝,就算你说了,也拦不住我。”
“我只恨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路,心里还有些没有底,不过无论如何,此去已成定局,这次我一定要会他们下去见你,如果我还能出来,我再来看你,万一出不来了,你就来接我吧。”
良知秋:“十方,不要说这些晦气话。”
“没事,最后了,我只交代这一句。”
“李兄,别听她胡说八道,她一定会来看你的。”九郎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插在墓碑前,“这把刀你带上,待在下面遇到那些人,该杀杀该剐剐,至于人间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林子外的城门楼上传来沉重的暮鼓声。
“是时候了,走吧。”
京城暮鼓每日日落后会敲击三百下,随之城门会关上。
每到最后那五十响时,官道上赶赴京城的百姓便交杂在一处,几乎是奔跑着涌向城门。
不巧城里人也急着出城,蜂拥而出。
两股人在城门楼下会形成一股混乱的对流。
通常在这个时候,城门守卒虽有心盘查,但却力不从心,只要稍微伸手阻拦,就会遭到人群大声的埋怨,因此迫于无奈,只是默不作声地挥手放行。
这是佟十方三人入城的最佳时机。
他们装扮成中年人,将兵器伪装成农具,混在入城的农民中穿过城门楼。
“刑部办事!通通闪开!”
的哀声载道中,一辆囚车突然从后方闯入出城的人流,囚车前后有九个衙差,其中率队的衙差头子举起手中令牌,肃穆的高声呵斥,“闪开!全部给我闪开!”
他这一喊,人/流反而慌乱起来,互相推搡着。
“一群蠢货。”那头子从腰间取出公文,对着一旁城门守卒一展,露出纸上的刑部官印。
十余个守卒神色一肃,立刻横枪列阵。
“让开!都聋了吗?给我把路让开!”
人/流立刻被压向城门楼的两侧,强行从中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百姓虽有不满,却不敢违抗,只能哀声退让。
“太奇怪了”良知秋低声喃喃。
“怎么了?”
“刑部一般不会轻易夜押囚犯,”他举目看向囚车,“也不知车里这位老妇人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犯得着让刑部连夜押送出城?”
佟十方闻声看去,只见囚车上的确是个老妇人,她虽然双脚戴着铁铐,但仪态仍然端庄,穿戴也十分得体,身子正随着车子左右轻轻摆动。
一阵风间,那妇人侧了侧头,侧脸从垂坠的长发下露了出来。虽然年华已去,但她眉眼仍然浓烈,依稀能窥探旧日朱颜,应该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但是只这一眼,佟十方和九郎就双双愣住了。
这妇人竟与九郎看上去有七八分相似?
“她怎么?”良知秋回头向九郎求解,却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经逆着人流,向城外囚车追去,这一回他没有犹豫,快步跟了上去。
囚车出城后,在衙差的押送下正飞速的前行。
九郎与之保持距离,脚步却不敢怠慢一点。
这些年过去,她头发已花白,他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当日阿四为了脱身曾告诉他,他的娘一直在京城,他在反复思虑后已经下定决心不去与见她,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眼看她被囚于车上,他的心不住狂猎的跳动着,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就跟了上来。
一刹那,无数的疑惑和担忧瞬间冲入他的脑中。
她为什么会在囚车上?又触犯了什么律法?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你确定是她吗?”
身后传来佟十方的声音,她不知何时已经跟了上来。
“我希望不是。”九郎又道:“太巧合了,我担心她是个诱饵,你们不要跟来,我一个人去。”
“你在说什么,从现在开始,就没有‘一个人’的说法。”
她握住他的手,这才发现他表面镇定,手心里却全是冷汗,手指也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古往今来,至亲的背弃之痛,往往成为人一生都无法释怀的创伤。
有人惦念,有人怨恨,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思郁成疾,但他好像都没有,他从不说仇怨,从不说牵挂。
每当提起不愉快的往事,他就只是淡淡的,甚至漫不经心,好似在说旁人的事。
原来全是装的。
“别那么多顾虑了,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怕什么麻烦吗?”她将他的手牢牢攥在手心,“你想远远看一眼也好,想走近了问个明白也罢,都行,我陪你去,至于陷不陷阱的,先踩上了再说,你我连手,还怕打不过几个衙差?”
他望着她与自己紧扣的手,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那是交融过、勾连过的频率,是在刀剑中互相守望,在昏灯下轻触额头才会有的理解。
有什么东西从两人之间挤过,同时抚过二人的脸颊。
他心头涌起一股乘风破浪的勇气。
有佟十方在,他还怕什么?
前方,几名衙差并未察觉到身后跟了三人。
“老大,咱押着犯人到底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衙差头子困惑不已,“刑部说将犯人连夜押送至十里长亭,到了那里自有接头人出现。”
“接头人是谁?”
“不知道。”
“啊?”
“啊什么,别问了,按规矩做事吧,别那么话多。”
车轮一路滚滚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后抵达长亭。
此处长亭正架在一条小河上,平日兼做风雨长廊。
彼时夏夜,亭中有许多歇脚的过客,正在枕包歇息。
夜雨突然下起来,大风呼呼的吹,衙差们匆匆进入长亭,囚车则锁在亭外。
亭下过客看见几个带刀的进来了,互相督促着爬起身,远远避开。
唯独一个背着麻袋的妇人坐在了他们对面。
妇人望着囚车,开口问:“这么大的雨,她又这么大的年纪,丢在外头这么淋着合适吗?”
几人不住打量她,只是天色太暗,看的并不清楚,“一个朝廷钦犯,受点风雨是便宜她了。”
“她一个老人家怎么就成了朝廷钦犯?”
“大娘,这是罪臣之女,你就不要多问了。”
妇人继续纠缠,“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什么罪也没有,纯粹是受人牵连。”
衙差们讥讽的暗暗笑着:“看来你不知道罪臣之女是何意。”
“你当我是文盲呢?”她啧啧两声,拖着麻袋站起身来,走到长亭檐下,正巧挡住了几人的视线,“自古就在唱红颜祸水,总有几无处安放的罪名能落在女人头上,如果没有,那也有你们嘴巴里这些昏君之后,乱贼之妻,叛党之母,罪臣之女,真是笑死人了。”
一夕之间,她说话的音调和口气都变了,不像一个中年女子。
衙差头子隐约感到不对劲,手暗暗握住剑柄,双目死死盯着她后脑,“大娘,你说这些所言何意?”
“没什么意思,发个牢骚,顺便告诉你们一声。”
“告诉什么?”
妇人扭头冲他古怪一笑,“这人我接走了。”
话音落,大娘佟十方已经平地纵身一起,径直跳上那囚车,同时囚车旁传来两声厉响,是良知秋和九郎同时斩断了两处锁链。
“三人驾车转眼就冲进了雨夜。
“TMD!劫囚的!”衙差们大惊失色,拔剑冲入雨幕,“快追!”
囚车疯跑了一段,可奈何雨越下越大,破旧的官道上已经泥泞不堪,车速逐渐势微。
佟十方向后望,见车后的人影在快速逼近,“不行了,快弃车吧!”
然而来不及了,牢笼还没斩开,衙差的剑尖已经刺到车尾。
“接住!”佟十方将手中马缰丢给九郎,提刀飞身一起,一脚将一个衙差踹翻下去,随即她纵身落地,与良知秋一同落在道中,刀锏在雨中横扫,将衙差们全部挡下。
“各位官爷留步,今日的确是我冒犯了,不过这个人我必须带走,各位若能就此罢手,日后有机会相见,我自当奉酒赔罪。”
“可笑!谁要你的赔酒!你当这是儿戏吗?你们这些匪徒清不清楚这囚车上押的是谁?”那头子上前一步,脸隐在盘帽下,声音嗡嗡作响,“此妇人不光是罪臣之女,还是当朝张太师府中女眷,绝不可能任你带走!”
这个消息有些冲击,佟良二人闻声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但她很快定住神,“那又怎么样?我既要劫她,还管的着她是谁吗?”
那头子不再多说,剑在手中一亮,“好言难劝要死的鬼,咱们刀尖上说话!”
佟十方早已领教过京城衙差的功夫,深知大多数人不过是滥竽充数,并无真章。
可眼前这衙差头子却全然不同。
他剑势凌厉,出手如游龙翻浪,招招逼人命脉,即便与他二人缠斗,仍能抽空帮同僚脱身。
另一边,这头子也惊觉于二人的身手,不知今日遇到的是哪里的大罗金仙,他表面强撑,其实十分吃力,心知自己再有十余招就要撑不住了,不禁惶惶。
他才刚被成功调入京城,难道第一次押囚就要出乱子?
不行!绝对不行!
这头子忽然心念一动,想起附近有东缉事司的巡哨暗桩,他倒退数步做了一个手势。
良知秋深谙此道,知道对方想叫援兵,便立刻闯入剑阵,狼牙锏快准狠的劈在几个衙差肩上,使得几人跌倒在地。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其中一人慌乱的从怀中拔出一枝穿云箭,拉引了动绳。
穿云箭发出刺耳的声音冲破大雨,伴着巨大红色的烟花在云端发出震天响的轰鸣。
巨大的红色光耀瞬间照亮了所有人,彼时佟良二人脸上的伪装已经被水冲洗掉,那头子先认出了佟十方,再看向良知秋时,彻底僵在原地。
“你——”
“你什么你!别和他废话!”佟十方飞身一脚将那头子踢翻,拽住良知秋就跑。
二人本来借轻功游走了一段,以为已经将人甩掉,哪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站住!”
却见那头子像疯了一般,拼命追赶了上来。
“你站住!给我站住!”
他的脚步将泥水击碎,身子疾扑而至,手中长剑直取良知秋后心。
良知秋立刻转身,手中狼牙锏一旋,干净利落的迎上对方心口。
与其说是他打出去的,不如说是对方撞在锏上的。
这一下如山崩雷落,只听一声闷响,对方肋骨已经折断,身子猛地一颤,鲜血从口鼻中喷出,他猛然落地,重重倒地,头上的盘帽与手中剑同时飞了出去。
良知秋怔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打死一个官家人。
他胸口剧烈起伏,心口却生出一股冰冷的惶恐。
一道电闪撕裂夜空,雷声随之滚落。
光影骤亮,落在那衙差头子的脸上。
良知秋浑身一颤,只觉喉咙发涩,呼吸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雨水不断流入他口中,每一口都是割他的喉。
“他……他是……”
“什么?”
远处已经能听见甲马齐鸣的声浪,东缉事司的人来了。
“待会儿再说!”佟十方顾不得多问,拽住良知秋的手臂,“走!”
不久后雨停了,湿润的泥土上轻易的留下了脚印。
为了尽快避险,二人钻入一片树林,踏着水流奔腾的小溪跑了一段,总算隐去了痕迹。
佟十方率先上岸,“不知道九郎现在在哪里,今晚我们——”她回过头,却见良知秋还站在溪水中一动不动。
他垂着头,好似在风雨飘渺中被抽去了力气。
“良知秋?”
“我把他杀了……。”
她立刻明白过来,安慰道:“那衙差不是你杀的,他是自己撞死的。”
他缓缓抬起头来,满面雨水中目光消寂。
“十方,他不止是官差……他是良执夏。”
最近又看了很多描写原生家庭之痛的纪录片,感觉我描写的那种痛不及现实中十分之一的痛。
希望所有人都有无限的自愈能力,不被过去打倒。[红心]
故事的后面还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反转,也不能叫反转吧,会有一个新设定揭示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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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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