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苏这时才回过神来，她竟是被拉入了肃天剑的精神世界中，变成了一条鱼！
在肃天剑的视角下，季千苏看到酒壶挂腰，挎着松散蓝袍的少年在竹林中抱剑对着池塘里的小鱼独自倾诉。
灵剑有灵，与持剑者绑定的那一刻便是持剑者永远的亲人与伙伴。它们会与主人并肩作战，度过一生，并成为持剑者的碑纂，换而言之，灵剑中会记录着主人的一生。
肃天剑这是把她拉到了过去的回忆里，究竟想告诉她什么？
正好，她也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相信她的爹娘绝对不会如玄霄所说那般，是罪人。
季千苏抬头，跨越时空的距离，望见了年少的季蜉生。
在季千苏的眼里，季蜉生的眼窝因常年受病痛折磨，是凹陷的，但其实年少的他脸上满是胶原蛋白，穿的衣裳都是绣萝缠金线的，一副还没有受过世事折磨的少爷模样。
季蜉生从袖中拉出了一小块鱼食，抛到水里，喂着小鱼，日光隐隐下坠，透过竹影洒在清澈的塘中。
鱼食在塘中缓缓被分食，鱼群聚拢了又散，最后只剩下一条金黄的鲤鱼停驻在浅滩，遥遥与季蜉生对望。
“小鱼，你在听我讲话吗？”
季千苏如今不能说话，只能吐出些鱼泡泡，以示作回应。
“谢谢你还愿意听我讲话，除了你我再找不到一个倾诉对象了。”
“其实当一条鱼也挺好的，可以一直在水中无忧无虑，唯一的烦恼恐怕也就是偶尔会被我们这些师兄弟们炸上岸……”季蜉生喃喃自语着。
天地幽静，偶尔只有几声鸟鸣传来。
季千苏望着眼前的平静的水面，一片树叶落下，在湖中激起层层涟漪。
原来父亲的年少也曾有过这么稚气的时候。
“小鱼，我要走了，以后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看你了。”
突然，季蜉生的话语一转，却又涌上了浓稠的哀伤。
“我走到了一条错误的路上，我不想再继续错下去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没了后文，惹的季千苏无限联想。
错误的路，什么错误的路？
季千苏疑惑着，下一秒，眼前的画面呈波纹状，她忽而感到浑身下坠，有一股大力扯着她几乎要从剑中世界分离出去。
有人在外面以强力要拉她出去，但也就一瞬，天崩地裂过后，世界再度稳定。
季千苏无暇去管外界发生了什么，她只想知道季蜉生在说什么。
清风拂过，季蜉生发现塘里的小鲤鱼似听懂了他说话，鱼鳃一张一合像是在问他为什么。
他莫名有种感觉，小鱼是懂他的。
“小鱼，你是不是听懂了。
“小鱼，你想知道吗？”
季千苏努力的摆了摆尾巴，才激起了一小片浪花。
快说啊，她快急死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讲的事情……说了怕脏了你的耳朵。”季蜉生又停住了，他在犹豫，但似是心中实在苦闷，彻底无法排解，于是过了一会再度开口：“小鱼我和你说，你不要说出去。”
他抱着剑，身形在辽阔的青天与连绵不绝的群山间显得愈发孤寂，渺小又可怜，而在这片无人的角落，他犹豫着，终将一段尘封在心底多年的事情托盘而出。
“小鱼，你在灵山生活，肯定也听说过灵山的灵妖。世人皆说灵妖外貌丑陋性情嗜杀，形似老妪，喜食人心，灵山派一直在以捉拿灵妖守护山下百姓为任……这是我自小听着长大的故事。”
灵妖……
季千苏心情一暗，她想到玄霄说她的母亲是作恶多端的灵妖，而她的父亲是被妖女迷惑而叛出宗门的弟子。
“可是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骗人的。”
季千苏猛的抬起鱼头。
修仙界各大典籍中都曾有记载，灵妖凶残，于是二十年前遭各派联手联合剿灭。
听季蜉生所言，难不成里面还有隐情？
“我第一次见灵妖时，”季蜉生停顿下来，望着荡漾的水池：“却是惊鸿照影，动人心魄，和丑陋搭不上任何边。”
“师尊对我说皮肉之相因由幻术，其内实则是红粉骷髅。”
“但那灵妖泫然泣下，祈求我们放过她背上那个哇哇待哺的小妖，那分明是个还未食过肉味的婴孩模样，应当并未作恶。我心生怜惜同师尊求情，下一秒，却见师尊白电长剑划过她们细嫩的脖颈……灵妖艳丽的容颜如落花般坠落在我的脚下。师尊剑上有血延缓着下落……师尊竟就这般毫不留情的斩杀了那妖！“
季蜉生的话音微微发颤，眉宇间满是痛苦，似是又被带到了那幅想象中的画面前。
“师尊擦着血，告诫我那是灵妖的魅惑，专吸引人为之美貌垂怜，谁沉沦其中，谁就会被她们撕掉面皮吞噬心脏，成为她们的祭品养料。”
“我不信，师尊便带我去看被迷惑的人的下场，一排排人被开膛破肚串在一起，好好的人被风腊成了干，臭味好几里远都能闻到，我扶着树将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季蜉生把这番话说完，似用尽了全身力气，他蹲坐了下来，树荫投射到了他痛苦的面上。
“见过此等恶果，我陷入了深深的阴影，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被诱惑，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还是会忍不住沉沦于其中，跌入无尽而又罪恶的深渊中。”
“怎么就偏偏遇见了她。”
他说到这里疲惫的睁开了眼，一汪如清澈的泓水的眼中倒映着碧色蓝天，似在哀叹一段不知所起的情缘。
“那是一个很冷的日子，冷到灵山派的门口寥寥无人，人呼出的气瞬间成霜，地牢里结满了冰，而我受师尊嘱托去地牢看守一只新抓的灵妖。”
“我如寻常那般推开了地牢灰暗的门，突然，那只灵妖闯进了我的眼底，像给整个地牢着了颜色。”
“她只披了一身薄薄的轻纱，半跪在地上，回过头来时眉眼间温柔若三春水，和长挂青云殿上碧落神女的画像一模一样，但仔细一看却又发现她的眼神柔中带刺，挺直着背，像泥污中生出傲骨的花，美的令人心颤。”
“我那段时间看守地牢，在地牢中往往一呆便是要一整日。她常同我搭话，问我要蜂蜜，要灵果，要灵山水，要话本，师尊说灵妖不止样貌惑人，性格也惑人，我不敢同她交谈，回避她的眼神，在心底不断默念清心诀，她却总缠着我，像画本里写的蛇妖那般难缠。”
“我那时想，怎么会有人的话如此之多呢？吵的人耳朵嗡嗡作响，比灵山派最小的师妹都要吵闹。”
“不过，兴许妖女总是生的年轻，她确实看起来年纪和师弟妹们年纪差不多，我偷看她一眼，发觉她也在看我，我忙转过脸，她一定是故意的。”
季蜉生说这些的时候面上的神情稍显轻松，倒是终于有了符合他年纪的情绪，不过只是片刻却再度覆上一层灰暗，连带着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可是，一切都错了。”
“一切都是阴谋。”
“我很快就发掘了真相。”
“师尊他……不如我想的那般。”
“他斩杀灵妖，根本为的不是天下大义，而是为自己的私心，他在寻找一种叫灵妖魄的东西，为此他不惜屠灭整个灵妖一族。”
“灵妖在灵山长居几亿光阴岁月，灵山派成立不过千年，便几乎灭绝，池鱼尚能与虾蟹共生，人心多复杂啊，竟连幽潭中的池鱼都比不上。”他慨叹着，双手垂落在膝间。
“何谓天下第一剑尊玄霄，不过也只是一个沾满鲜血刽子手……亏我……还叫了他那么多年师尊。”季蜉生一拳锤在一旁的树上，树叶簌簌夹杂枝干摇晃的声随着水波荡漾开来，令季千苏振聋发聩。
灵山派的掌门，季蜉生的师尊竟也是玄霄？！
灵山派乃是无名小派，比不上圣武门与青云宗半分名气，玄霄究竟为何会隐姓埋名，屈居在一个深山中数十年？
季千苏听到此处，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一阵后背发凉的悚然。
玄霄所求的灵妖魄又是什么东西……
突然，季千苏的脑中将一切事情联结起来，一切如浮云拨日。
为何季蜉生从小便会阻止她修仙，为何他会如此忌惮玄霄，甚至将毕生修为也要传给她只求帮她自保。
莫非，这灵妖魄在她身上？
风摇曳着竹叶，投射的竹影在季蜉生的脸上忽上忽下。
季蜉生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小鱼的头：“小鱼，再见，我要走了。”
“我要救她……”
远远的有铛铛的风铃声传来，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
季蜉生的眉心终于舒展，嘴角微微上扬笑了，不是后来面上常有的老年人般慈祥的笑抑或是苦笑，而是雪霁明空的明亮，眉眼弯弯，是少年人的情窦初开。
“不……不要。”等到季千苏回过神来，却已经看着他背过身，衣角被风吹的翩翩。
那一瞬间，她仿佛再度窥见他的结局，他的身影与未来重合，那将是一条注定不能回头的路。
少年侠客最终落得缠绵病榻十载，陨落于籍籍无名的偏僻村庄中。
如果，他知道这条路会让他走向灭亡，他还会选吗？
季千苏想拼尽全力阻拦他。
但她却忘了自己是一条鱼，费力的游到岸边却上不了岸最后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下一秒，眼前画面如纷飞的花谢，迅速像身后褪去，等到再度睁眼时，只见整片山都燃起了漫天的大火，火舌舔舐消失殆尽，熊熊火焰吞噬整个灵山派，染红了整片天地，在夜色中肆意。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水。”
“是从地牢蔓延上来的，快去地牢……”
火势燃至池塘周围，池水温度渐渐升高，季千苏仿若与鲤鱼共感，也渐渐呼吸不过来，仿若下一秒便要被烤焦。
她尝试去向肃天求救，却发现感受不到一点肃天的气息了，怎么回事，她竟然同肃天断联了！！
又过了半晌，池水缓缓升温，冒出热气，她已经感到浑身冒着热气，烧的浑身混沌。
这时，却有一双冰凉的手将她捞了起来，她被人捧着，那人的手心蓄着水，且用术法源源不断给她输送这冷气。
是谁……？？
这冷气又过了头，季千苏感觉自己刚从火焰山出来又进了冰窟窿，她想看清此人的脸，但隔着距离，便只能见氤氲的热气火光。她一时没了动静，那人似是奇怪，突然凑近，距离一下拉近，近的季千苏能看清额前细碎的发丝。
她看见他带着幽蓝色的面具，在夜华的流转间显得气质高贵而又神秘。
她从来没见过此人。
这是肃天剑回忆里的人还是意外闯进回忆里的外来人？若是外来人……她生起了警惕之心。
她有些不安的在那人的手心中四处乱撞。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他说话了，声音似他手心的温度般冰冰凉凉，却又在蓄着火，逐渐升温。
“今夜两道天雷同时临世，你受到强力波及被拉入时空裂缝中，我是来送你回去的。”
时光裂缝？季千苏琢磨着他的话，猛的睁大了眼。
“没错，你已经脱离了肃天剑来到真正的过去。”那人轻描淡写道。
那她方才看到的，是真正的少年时期的季蜉生。
她眼睁睁看着他走入既定的轮回之中，任火光焚烧掉他原本灿烂的人生，却无法改变结局。
灵山派在漫天的火光里，所有罪孽被一卷而空。
火舌无法靠近戴着面具的男子，那人踏焰朝火舌最深处的地牢而去，每经之地，火朝四周散去，空出一条火桥。
“出口在地牢深处。”
那人轻声说着，似是在与季千苏交代。
季千苏想问他究竟是谁？但她如今，说不出话来。
他却仿佛洞悉了她的心理。
“未来你会与我再度相见，届时，你便会知道我是谁。”
穿过火桥，到达火心，肉眼可见一朵涅槃的火莲，于是这火一观便知是人为的。
火莲不远处便见一处闪烁异光，如镜如水如琉璃的时空裂缝，裂缝另一边便是现实。
当他带着她踏入裂缝，在时空的逐渐倒转的隧道中，她渐渐脱离鱼身化为人影。
碧波荡漾过幽蓝面具，那人看着她化为人形，如月色般静默的眼眸幽转，一时如天上星辰旋转，似有千年的思绪在此浮沉。
“走吧。”
“三十年后再见。”他轻叹着，身影渐渐消失在火光中，没有余下一丝痕迹，原来方才指引季千苏找到回去的路的只是一个幻影。
季千苏莫名觉得心底一阵惆怅。
那人给她的感觉，像是在很久之前，他们曾经见过。可是当她搜肠刮肚自己的思绪，也没寻到半分踪迹。
可叹可恨她到头来也阻止不了季蜉生的自毁之路，即便她知晓了她的爹娘绝不是坏人。
季千苏走出时空裂缝。
只是，最后一秒，她忽然有所感应再度回头看了一眼。
却也就是这一瞬间，见地牢的尽头原本空荡的地方出现一位白衣出尘的谪仙。
她顿住了脚步。
她看见玄霄站在三十年前。
隔着三十年时光，季千苏看着他站着地牢的尽头，逆着光，周围散着一层雨雾。
透过这层雨雾，他在看她，像一条窥见猎物般冷冰冰的巨蟒，仿佛想要将她的脖颈缠绕。
季千苏感到一阵无与伦比的窒息感。
时空裂缝合上的瞬间，季千苏瘫倒在了地上。
玄霄究竟为何要那般做，他要灵妖魄的目的又是作何？
季千苏仿若陷入一片浓浓的迷雾之中。
有人在唤她。是谢檀。
“师姐——”
远处的晨曦已经泛起了鱼肚色的亮点，快天亮了。
谢檀唤她，她却不答。
季千苏睁开了眼，看到谢檀靠在她的心口，在确认她的心跳声。
看到她还活着，他差点流下眼泪来。
“师姐，你方才……”
“没了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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