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对知州大人的异样举动感到疑惑。
唯独月芽，在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她脑中骤然闪现那日在尹府竹园内看到的仕女图画。
画中女子云鬓轻挽，霓裳翩然，一抹香腮似藕花粉润，最出众的当属微微上挑的凤眼，与挺秀鼻梁。
月芽的呼吸有一刹停滞。
她总算知道那日为何会觉得画中人眼熟。
那模样轮廓逐渐与跪在堂上的杜鹃重合，除了气质不大相同，一个温婉娴静，一个妩媚多情，面容与骨相却是分毫不差的！
她也曾听乔老太提起尹大人芳年早逝的妻子。
难怪他会突然失态。
堂上，尹怀章终于在巨大的震惊中勉强找回一丝理智，他强压下翻涌的思绪，缓缓坐回椅中。
唯有官袍之下，那只握住椅侧，青筋暴起、指尖泛白的手，泄露了心中的滔天巨浪。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深深地盯着跪趴在脚边的女子，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几分沙哑：“你……抬起头来。”
杜鹃浑身一颤，忐忑地扬起头，满脸的胭脂红泪，顺着两鬓滑落：“大人……”
尹怀章几乎又是抑制不住的失态。
他看见她妩媚浓艳的妆容、看见她低眉顺眼的神态。
其实他已经认出她绝对不会是阿婉，阿婉偏爱素雅的装扮，阿婉是知书识礼的世家千金，阿婉不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可真的太像了，那眼、那唇……
不、何止是像，这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世间会有两人共用同一张脸吗？
尹怀章暗自收紧双拳，凝住杜鹃的双眸，“本官再问你一遍，生员陈表，是否确系你的入幕之宾？你方才似有未尽之言，或是受人胁迫隐瞒？”
杜鹃在一片凄惶中，僵硬地点了点头。
“大人明鉴，民女怎敢隐瞒，实在是方才衙役来请人时，金妈妈命人将民女的妹妹兰香囚禁在后院柴房，并威胁民女，胆敢在堂上乱说一个字，就要妹妹性命……”
杜鹃再次攥住那抹红色衣袍：“求大人快去救救妹妹！若是晚上一步，只怕她就会被人所害，她才十七岁啊！”
情到极处，杜鹃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她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尹怀章心中又痛又怒，他怎么舍得那同阿婉一模一样的脸，这样卑微地磕头求救。
“好一个无法无天的春风楼，好一个草菅人命的妇人，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来人！”他一声低吼。
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命官司闹得头皮发麻的寇仲文连忙应声：“下官在！”
“立即派人围了春风楼！救出兰香，其余人等全都不许离开，若有违抗，当即抓捕入狱！”
尹怀章的命令斩钉截铁，容不得一点缓和的余地。
“下官遵命！”寇仲文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何方才还镇定自若的尹知州，会在听一青楼女子的诉求后就突然大发雷霆。
他不敢怠慢，立刻点派心腹捕头，带齐衙役火速而去。
那头迎春楼被翻得鸡飞狗跳，这头金妈妈也被人压下堂去收监，走时还骂骂咧咧地咒杜鹃不得好死。
杜鹃早已不在乎了，她知道今日兰香不会有事，就卸下了浑身力气，虚软地撑在地上，只有眼中仅剩一丝仇恨的光芒。
她缓缓抹去泪水，声线依旧颤抖，却有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尹大人，陈表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他好色烂赌，根本不配担秀才功名，不仅如此，他还性情暴虐，手段低劣，每每都要鞭打民女取乐……”
她撩起衣袖，白皙的手臂上有数道深深浅浅的紫红色伤痕。
堂下一片哗然，议论声如沸腾的油锅般，滋啦迸溅不停。
杜鹃又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当众抖开，几枚白花花的银锭滚落地上。
“大人请看，这些都是他给民女的……嫖资，可民女拿着这些钱去集市，人人都道是假的，根本不收，民女便记起他曾在梦中呓语，其父陈知县在碧云山的矿洞里，私采铁矿，私铸银币，他家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
铁矿、假银……
这几个字眼就犹如投入滚油中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座公堂。
堂内一众生员震惊狂怒，堂外一群百姓更是炸开了锅。
私铸银钱，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远比宿娼剥夺功名要严重百倍！
“你个千人睡、万人玩的烂货！”陈表早在杜鹃说出假银之时就又发了狂，被人死死按着，他挣扎不得，但那张嘴却止不住地破口大骂。
“谁知道你床上睡过多少野男人？谁知道这□□是哪个姘头塞给你的？就凭你张口就敢污蔑本少爷吗？你怕是连昨夜枕边睡的是张三还是李四都记不清吧！”
杜鹃冷冷地看着他，身体已经摇摇欲坠，可眼中寒光依旧不灭。
这样的羞辱与绝望，她早就忍受过无数个日夜，她早就不要这脸面了，她早就，豁出去了。
“陈少爷，你左腿大腿内侧，靠近根处，有一道两寸长的旧疤，形如蜈蚣，令人恶心！若非与你有过肌肤之亲，如此私密之处的伤痕，我怎会知道？”
杜鹃望向尹怀章：“大人，民女说的是否属实，您一查便知，至于这些假银，我的的确确也是从陈表手中得来，其中究竟真相如何，望您青天在上，明察秋毫！”
陈表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他嘴巴大张，如犬一般大口呼吸，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不过依附其父势力，色厉内荏，此刻早已吓得完全失去应对之策。
公案上的寇仲文也是惊得一身冷汗。
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宿娼案背后，竟会牵扯出如此惊天大案！
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
这浑水太深，他一个小四品官怎么淌得起？
战战兢兢地下案来，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请示尹怀章：“尹大人，此事干系太过重大，下官以为，是否先将一干人等收监，待禀明了上头，改日再详加审问？”
他毕恭毕敬地抱拳，对着上方拱了拱手，又道：“或者……或者先将堂外百姓请出，关门审讯，以免泄露了风声，打草惊蛇？”
他心想，这事定是要牵扯出陈升背后势力的，尹怀章亦出身京城里的豪门世家，彼此之间必然有所牵连，怎么着，他都会维护他们权贵之间的声誉的
“荒唐！”怎料尹怀章一声怒喝，目光如电，直逼寇仲文。
“你身为地方父母官，一向都是这样办案的不成？正因事关重大，才要立刻查明，百姓在此，正可作证。若此时收监清场，才是真正给某些人通风报信、销毁罪证的机会！”
他站起身，官袍无风而动，自有一股凛然之气，指着堂内一群书生，字字如刀：“你看看他们！看看这群不畏强权，敢为天下先的书生！他们尚有读书人的风骨，而你寇仲文仅是因为升迁无望，就只想明哲保身，甚至同流合污吗？我倒问你，寒窗苦读数十载，是只为做官，还是想为生民立命的？”
“我……”年近五十的寇仲文、须发已经掺白的寇仲文，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落下，双颊却被刺得面红。
活了半辈子的人，被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羞得无地自容。
他不仅以小人之心度人君子之腹了，尹怀章的话更像是一面他多年不敢再照的镜子，映出了他卑琐的算计和早已蒙尘的初心。
“我、我糊涂！”寇仲文仿佛被人当头棒喝，终于找回了些许胆气。
他对着尹怀章深深一揖，转身对着衙役厉声喝道：“来人！立即点齐三班衙役，火速前往碧云山，封锁所有进出路口，搜捕私矿，凡有抵抗，就地拿下！务必要人赃并获，不得有误！”
“是！”一众衙役如群狼捕猎般飞奔而出。
公堂之上，尘埃尚未落定，陈升瘫软在地，被人提去了后堂验身。
他被抓来时怎会想到竟还牵扯出矿山一事，纵使惊动了家人，可母亲王氏却怕触怒父亲，没有立即着人禀报县衙，而是回了王家寻求帮助，以致错失良机。
尹怀章下手太快，简直是雷厉风行，这桩案子已经从秀才宿娼，上升到动摇国本的谋逆大案，众目睽睽之下，要瞒都瞒不住，如今便是有再万全的法子也难保住所有人了。
越过熙攘，尹怀章的视线与那在人群之中有如鹤立鸡群的男人相交。
对方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垂眸与身旁女子说了些什么，两人随即相伴离去。
许多事不必说得太明白，几个眼神便能领会其意。
今日这场大戏，想必就是萧巳与杜鹃暗中谋划已久的，他当日所言之意，便是要等着将事情彻底闹大，让学生、百姓全都参与到案件之中，自己则全身而退，摘个干净，只作壁上观。
如此，便是有何不测，都不会牵连到他和他想保护之人。
尹怀章心中自是有对其谋略过人的敬佩，这般有智谋，又沉得住气的人，埋没乡野的确可惜。
只是……
他收回视线，情不自禁地再次望向跪在地上的那一抹纤细身影。
今日发生的一切，他自认为都能应付，除了她……
尹怀章闭上干涩的双眼，心中一片茫然。
阿婉，你可在天上看着我吗？
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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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覆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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