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内,灯火通明,笑语喧阗。
男子抱着那沉重的锦缎托盘,像一尊被骤然投入繁华梦境的石像,在满堂华服与探究目光的注视下,显得格格不入。
辛夏那句“交给小少爷”的叮嘱在他混沌的脑海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点微澜便沉了下去。他茫然四顾,眸子掠过一张张陌生的、带着酒气的脸孔,急切地搜寻着那唯一能让他安定的身影——沈鱼。
没有。哪里都没有。
江韶柏正得意洋洋地向宾客展示托盘里那尊通体油光、雕工繁复的香黄檀观音像,收获了一片啧啧称奇与奉承。他心情大好,瞥见傻站在厅中、如同鹤立鸡群般突兀的男子,只觉这乡下人虽呆,但送东西还算及时,便随意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东西送到了,退下吧。”
男人置若罔闻。他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在人群中穿梭,脚步钉在原地,仿佛生了根。那份茫然中的执着,在觥筹交错的宴席间显得异常刺眼。
厅内的谈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宾客们的目光从观音像转到了这个不识趣的下人身上,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江韶柏脸上的得意僵住了,朝旁边侍立的下人使了个眼色。
伶俐的小厮立刻会意,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带着警告:“喂,说你呢!少爷让你退下,快走!”说着便伸手去拽男子的胳膊。
入手却如撼铁石。那小厮用足了力气,男人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目光都没偏移半分。小厮的脸憋红了,又惊又窘。
“废物!”江韶柏低声斥骂,觉得更丢脸了,朝另外两个健壮家丁努了努嘴,“把他弄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两个家丁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男人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往外拖拽,小厮则趁机被观音像抱到怀里。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拉得一个趔趄,身体终于离开了原地,目光却依旧执拗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那个期盼的人影。
好不容易挪步到外间,两个健壮家丁已然满头的汗,还欲再强着男人往后院走,而拉扯间,男人本就粗糙的粗布短褂领口被扯得散开、一道温润的、与这粗鄙衣衫格格不入的玉色,在他颈间一晃而过。
“嗳呀,拉拉扯扯,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一声稍显尖利的娇斥响起。
几人动作一滞。
只见回廊转角处,款款走来一位妇人,生得一张尖俏的瓜子脸,眉毛也是细细的柳叶眉,眉梢微微上挑,透着一股子精明厉害。正是江韶柏的三姨娘薛氏。
薛姨娘目光如电,先是在狼狈拉扯的几人身上扫过,随即精准地落在男人被扯开的衣领内——那道一闪而过的玉色,虽然只是一瞥,但以她的眼力,几乎立刻断定,那品相绝非一个粗使长工该有的东西。
她心头疑窦顿生,面上却不显,只蹙着尖眉,对着那两个家丁斥道:“没眼色的东西,没得在客人眼皮子底下这般撕扯丢了江家的脸面!他是哪里做事的?带去给那里管事的好生教便是。”
侯在厅外的辛夏见状忙回了话,将人带离。
看着男子的背影,薛姨娘招手唤过身后小丫鬟,附耳低语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
小丫鬟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薛姨娘拢了拢鬓角,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袅袅娜娜继续往厅里去了……
一晃数日,这天风清日丽,县城角落的衣料铺子前,沈鱼正心不在焉地抚摸着柜台上铺开的几匹细棉布。
“沈女郎,你瞧瞧这匹水红色的,衬你肤色,做件春衫正好!”沈大娘热情地推荐着,眼神却不住地往铺子斜对面的茶驿示意。
沈鱼顺着望去,只见茶驿外头露天的位子上,坐着一位身着半旧青衫的年轻书生。
沈鱼心中了然,这便是邓墨了。
“瞧着了?”
邓大娘也扭到窗前,得意一笑,“模样不赖吧。”
沈鱼定睛,看那人身形清瘦,面容白皙,颇有几分翩翩书卷气,只是眉宇间似乎有些郁色,正低头看着手中茶盏出神。
邓大娘絮絮道:“这孩子读书刻苦,就是运道差了些,为人又太老实,前些日子在学堂,被几个泼皮无赖抢了束脩,也不敢大声理论,生生吃了闷亏,合计这会儿还想着呢。”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心疼又有些无奈,“我就想着,找个沈女郎你这样有主见、能立得住的人,将来也好帮衬帮衬他,他是个性格好的,也自会体贴女郎……”
沈鱼目光落在邓墨略显单薄的肩膀上,脑中同步幻想出邓大娘说的画面,不明觉得滑稽可怜,这样文弱的人,当时可不是要吓得手都抖了。
不知怎地,沈鱼脑海里突兀地闪过另外一副画面,高大的身影沉默地碾着药草,手臂偾张的肌肉随着碾轮滚动,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两相对比……
沈鱼微微一惊,怎么好拿邓公子与那傻子去比,她连忙收敛心神,对邓大娘淡声道:“大娘说笑了,邓公子是读书人,斯文守礼也是应当。”
邓大娘人老成精,哪能看不出沈鱼的兴致缺缺?她眼珠一转,立刻笑道:“嗐,光这么远远瞧着哪能看出什么?正好下月初一县里有大社戏,热闹得很!大娘安排安排,让墨儿也来一起看戏,兴许这看着看着就投缘了呢?”
沈鱼想着自己这些日子独自在家,确实有些闷得慌,出去透透气也好,便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大娘费心了。”
槐花开落间,转眼月末,这天,尹五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沈家小院。
“沈小妹,”尹五声音洪亮,手里还领着个小油纸包,“辛夏托我给你带个话,说那人在江家挺好的,让你别惦记。”
沈鱼正在院中晾晒草药,闻言动作顿了顿,心头那点儿悬着的东西似乎轻轻落下了些,但有浮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她接过尹五递过来的油纸包,是热乎乎的芝麻酥糖。
“夏姐姐还说什么了没?”
沈鱼问,顺手将糖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
“哦,还说,”
尹五挠挠头,努力回想辛夏的话,“说他不知道怎么的,还挺找三姨娘院里那个叫……叫青杏儿的小婢子喜欢?总爱支使他跑腿,送个东西什么的。辛夏说看他还算能应付,也没惹麻烦。”
沈鱼听着,想象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被一个小丫鬟支使得团团转的样子,唇角不自觉弯了弯,心里又踏实了几分。能跑腿,看来人是越来越机灵了,也说明他在适应,在“正常”地活着。她随口道:“没惹麻烦就好。那天后来秦少奶奶没为难辛夏吧?”
“辛夏没说这个,就说一切都好。”尹五憨憨地回答,目光却被沈鱼晾在绳子上的一件水红色细布衣裙吸引了,那料子瞧着挺新。
“沈小妹置办衣裳了?这颜色倒是鲜亮,没见过你穿这样打眼儿的。”尹五好奇问。
沈鱼手上晾药的动作没停,,只“嗯”了一声:“过两天县里有社戏,去看看热闹。你今儿若不来找我,过两日我也是要去寻你和辛夏打听情况的。”说到这里,沈鱼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腰,“眼下你来了,我便不再多跑,烦你帮我带句话给辛夏,让她再看看清楚那位江韶柏江少爷,不要被他表面的光鲜唬住了。”
听到沈鱼这么说,尹五表情明显一愣,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呼吸陡重,闷声道:“知道了,铺子里还有活,我……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沈鱼回应,脚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那背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和仓皇。
沈鱼望着尹五几乎是逃也似的背影,原地稀奇了会儿这老成稳重的人怎得突然抽风了,倏然间,一个念头冒上来——
难道尹五对夏姐姐……?
沈鱼心头升起一种别样的迷茫。
她拿起一块酥糖放入口中,甜香在舌尖化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或许,邓大娘说的对,是到年纪了,小时候的玩伴都开始有了心上人。
邓墨……那个文弱的书生。她确实觉得他过于斯文,甚至有些可怜巴巴的,但他看起来本分、守礼,是个读书人。清贵、体面,一种截然不同的、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安稳生活。
试试看吧。
心底有个声音轻轻说道。
她伸出手,轻轻抚平那件春衫裙摆上的褶皱,眼神里那份茫然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后的平静。
待到社戏的日子,渭南县比往日更加喧闹,锣鼓点子震天响,空气中弥漫着油炸果子的香甜和人群的汗味。
沈鱼依约来到戏台附近,她穿了那身水红色的衣裙,乌发仔细梳拢,鬓边簪了一朵同色的绢花,衬得眉眼愈发清丽。。他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但浆洗得干干净净,连衣领都熨帖得一丝不苟,显然精心拾掇过。看到沈鱼款步走来,他眼睛明显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局促地垂下眼帘,耳根迅速染上一片薄红。
邓大娘瞧这二人已经对上脸,脸上笑开了花。她故意等两人互相见礼、略作寒暄之后,才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光顾着看戏,答应给前街王婆子带的丝线还没买!墨儿,你陪着沈女郎好好看戏,我去去就回!” 她给邓墨递了个鼓励的眼神,又对沈鱼笑笑,便急匆匆地汇入了人潮。
“沈……沈女郎。”邓墨拱手行礼,声音带着点微颤。
“邓公子。”沈鱼微微颔首还礼。
两人并肩汇入看戏的人潮。戏台上正在演着一出热闹的武戏,花脸将军舞着大刀,锣鼓铿锵吗,赢得台下阵阵喝彩。邓墨多番看向身边的沈鱼,似乎想找些话说,却又几次欲言又止。
沈鱼瞥见邓墨不自信的神色,觉得他那份羞赧里似乎还有些别的含义。
“沈女郎,”邓墨终于鼓起勇气,侧头看向沈鱼,眉头微蹙,带着几分真实的困惑,“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总觉得姑娘有些面善。”
沈鱼微怔,仔细看了看邓墨清秀却陌生的脸,摇摇头:“我常年在外行医,或许街头巷尾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可知。”她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只当是书生的客套。
邓墨闻言,眉头却蹙得更紧,似乎仍在努力思索,“不是在街面,感觉,是在更早的时候……”他努力回想着,眼神有些飘忽。
沈鱼的心,其实也早非飞离了喧嚣的戏台。
对这位邓公子,她虽有好奇,尝试接触,可两番下来却并无特别的悸动。
此刻站在这人声鼎沸处,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戏台斜对面——仅仅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便是江家大宅那高耸的青砖院墙和飞翘的檐角。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被她送进高墙之内的男人。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劈柴?还是被那个叫青杏儿的小丫鬟差使着?他……还记得自己吗?
各种念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让沈鱼对台上精彩的打斗、铿锵的唱腔兜充耳不闻。她只是怔怔的站着,目光偶尔飘过江宅方向,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挂。
邓墨也沉浸在自己的困惑里,他不是惯会油腔滑调的人,方才那样问,是当真看这位沈女郎煞是眼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在哪儿见着的,他只隐隐觉得那绝非街头巷尾的一瞥那么简单。
热闹喜庆的氛围离,两人并肩站着,心思却各自飘向远方,台上正演到紧锣密鼓处,花脸将军一声断喝,金铁交鸣!就在这鼎沸人声几乎要淹没一切的刹那——
“出事了!后巷那边打起来了!”
一声变了调的嘶喊骤然响起。
旋即,更多带着兴奋和惊惧的声音如沸水般炸开:
“快去看!比戏还热闹!”
“江家在后巷动家法呢!”
“我的老天爷,那血淌的……作孽啊!
江家、下人、血……这几个字如同裂帛撕开喧嚣,落在沈鱼心口。
是他吗?
沈鱼眉尖一蹙,下意识的思索着,他是挨打的还是怒起来揍人的?紧接着医者的习惯便占了上风,人命关天的事情,她要不要去看看?
一瞬间有很多问题涌入沈鱼的脑子,她无法一一细想,遵循着本能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朝着叫喊声传来的方向,提裙冲了过去。
邓墨尚在沈鱼那“面善”之谜中怔忡,忽觉身边人气息骤变。他愕然侧目,只来得及捕捉到那抽身离去水红背影在攒动的人头间一闪、再闪,终至消失不见。
“沈女郎!”
邓墨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沈鱼消失的方向,他也下意识地拨开人群,踉跄地追了上去:“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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