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透过307宿舍蒙尘的窗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扭曲滚烫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食堂饭菜残留的油腻气息。
何阳瘫在自己床上,揉着酸痛的胳膊,唾沫横飞地控诉着教官的“非人折磨”。逸尘坐在小马扎上,一边附和一边小心翼翼地啃着早上省下来的半块压缩饼干。宋凛靠在床头,安静地翻着一本物理习题集,偶尔抬眼扫一下宿舍的动静。陆予明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手里捏着半瓶矿泉水,深黑的目光落在窗外空荡的篮球场上,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情绪。
贺见清坐在自己的下铺床沿。他换下了宽大的病号服,穿回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袖口磨损,领口有些松垮。那只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依旧吊在胸前,像一件沉重的配饰。他微微低着头,略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何阳的抱怨声,逸尘啃饼干的细微声响,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影子……所有声音和光影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传入贺见清的耳中。他灰色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上。
左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关节微微凸起,带着病后的苍白。
右手……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只有麻木的钝痛从深处传来。
一种冰冷的、熟悉的虚无感,如同无声涨潮的海水,正缓慢地、不容抗拒地漫上他的脚踝,膝盖,腰腹……试图将他重新拖回那片令人窒息的、绝对理性的死寂深渊。
何阳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逸尘好像小声问了句什么。贺见清没有听清。他灰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刚刚恢复不久的、属于“正常”的微弱光亮,正在被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吞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用来回应何阳和逸尘的、薄如蝉翼的“正常”外壳,正在寸寸皲裂。
他需要……一点东西。
一点能刺穿这层厚重虚无的东西。
一点能让他重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尖锐的证明。
他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隐秘,滑向了枕头的边缘。指尖在粗糙的枕套布料下摸索着,动作轻微得如同羽毛拂过。
找到了。
一小片冰冷、坚硬、边缘锋利的金属触感,清晰地烙印在指腹。
那是很久以前,被他藏在枕头夹层深处、以备“不时之需”的刀片。很小,很薄,像一片被遗忘的、淬了寒光的柳叶。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撞击了一下,沉重而空洞。
何阳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忽远忽近。
逸尘放下了饼干,似乎在看他。
陆予明依旧背对着窗户,身影在刺目的光线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贺见清的手指蜷缩起来,将那枚冰冷的刀片紧紧攥在掌心。锋利的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痛。这刺痛,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冰冷的意识深处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他需要更多。
他需要……
贺见清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向后挪动了一下身体。后背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宿舍里的其他人。
何阳正对着逸尘比划着什么。
逸尘的目光似乎正从自己身上移开。
宋凛低着头,沉浸在那本习题集里。
陆予明的背影依旧挺直,纹丝不动。
时机。
贺见清不再犹豫。他猛地拉起自己那床墨绿色的薄被,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迅捷和决绝,将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蒙了进去!
被子瞬间鼓起一个不规则的包,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声响。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自己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带着消毒水和陈旧布料的味道。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他彻底包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只攥着刀片的左手,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病态的、即将得到验证的、近乎解脱般的兴奋和急切。
他需要感觉。
他需要痛。
他需要……那猩红温热的液体流淌出来,证明这具躯壳还没有彻底变成冰冷的仪器!
他颤抖着,用左手摸索着,将被角死死压在身下,确保不会露出一丝缝隙。然后,他那只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被他极其笨拙地、几乎是强行从吊带里挣脱出来!手腕上的钝痛瞬间加剧,但他毫不在意!
他需要的是左手腕!那只完好的、可以清晰感知痛楚的左手腕!
黑暗中,他摸索着,将紧攥着刀片的左手,颤抖着移向自己左臂内侧,那片最柔软、最脆弱的皮肤区域。冰凉的刀片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屏住呼吸,灰色的眼眸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睁大,里面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近乎癫狂的专注。
就是这里。
只需要一点力……
只需要划开一道口子……
只需要看到那熟悉的、温热的红……
就在他指腹用力,刀片即将刺破皮肤的前一刹那——
“哗啦——!!”
一声刺耳的、如同布料被硬生生撕裂的巨响,骤然在他头顶上方炸开!
包裹着他的墨绿色薄被,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的力量猛地掀飞!冰冷的空气和刺目的光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贺见清浑身猛地一僵!攥着刀片的左手如同被电流击中,瞬间僵在半空!他猝然抬头,灰色的眼眸里那病态的专注和兴奋如同破碎的冰面,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片空白的茫然所取代!
陆予明如同从天而降的煞神,高大的身躯带着令人窒息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深黑的眼眸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暴怒和一种……近乎实质化的、被彻底背叛的恐慌!那张平日里总是冷硬无波的脸上,此刻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凿,额角甚至能看到贲起的青筋!
他甚至没有看清陆予明是如何跨越整个宿舍出现在自己床边的!那速度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贺、见、清!”
陆予明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挤压出来,冰冷、嘶哑、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重锤,狠狠砸在贺见清混乱不堪的神经上!
贺见清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将攥着刀片的左手藏到身后,那只受伤的右手也本能地想抬起遮挡——
太迟了!
陆予明的手如同最精准的捕兽夹,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暴戾的力量,猛地攥住了贺见清那只紧握着刀片的左手手腕!力道之大,让贺见清痛得闷哼一声,指骨仿佛要被捏碎!那枚冰冷的刀片瞬间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脱,“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弹跳了一下,滚到了床底的阴影里。
紧接着,另一只滚烫如同烙铁般的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扣住了贺见清的后颈!
冰冷与滚烫,两种极致的温度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贺见清的全身!
他惊愕地睁大了灰色的眼眸,瞳孔因为剧变和近在咫尺的暴怒而急剧收缩!陆予明眼中那翻腾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风暴清晰地倒映在他骤缩的瞳孔里!
然后——
那片暴怒的、冰冷的阴影,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不容抗拒的绝对力量,猛地压了下来!
不是拳头。
不是怒吼。
是……
滚烫的、带着剧烈运动后灼热气息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暴怒、恐慌、以及某种更深沉、更绝望情绪的唇,狠狠地、不容分说地堵住了贺见清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干裂的嘴唇!
“唔……!”
所有未出口的尖叫、辩解、质问,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势到蛮横的接触彻底封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贺见清的大脑彻底宕机!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感官在疯狂尖叫!
唇上传来的是滚烫的、带着绝对力量的碾压和禁锢!陆予明灼热的呼吸如同岩浆般喷在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占有气息!后颈被扣住的地方传来剧痛,仿佛要被捏碎!被攥住的手腕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觉!
窒息!
剧痛!
还有那铺天盖地、将他彻底淹没的、属于陆予明的、冰冷而狂暴的气息!
他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灰色的眼眸里,所有的惊愕、茫然、冰冷、病态……统统被这前所未有的、完全超出他理性逻辑范畴的冲击彻底碾碎!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侵犯的、如同溺水般的巨大恐慌和空白!
他能感觉到陆予明紧贴着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压抑到极致的暴怒!那滚烫的唇带着一种近乎撕咬的力道,碾磨着他干裂的唇瓣,仿佛要将他的抗拒、他的逃避、他所有该死的求死意志,都彻底碾碎、吞噬!
一股浓重的、属于陆予明的、混合着汗水和某种凛冽气息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印记!
几秒钟?
还是几分钟?
贺见清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反抗!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在陆予明绝对的掌控和这毁灭性的气息中挣扎、窒息!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轰鸣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嘶鸣!
终于,在贺见清感觉自己即将彻底窒息、意识濒临溃散的边缘——
那滚烫的、如同烙铁般的唇,猛地撤离!
新鲜的空气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涌入贺见清火烧火燎的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弯下腰,狼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苍白的脸颊因为窒息和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嘴唇红肿,带着被蹂躏后的刺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麻痒。
陆予明依旧攥着他的手腕,扣着他的后颈,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深黑的眼眸如同最幽暗的寒潭,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锁定着贺见清狼狈喘息的脸。他的呼吸同样粗重而灼热,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的汗水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那眼神里,翻腾的暴怒并未平息,反而沉淀下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危险的、如同审视濒死猎物的幽光。
整个宿舍死寂得可怕。
何阳张大了嘴巴,手里的半块压缩饼干掉在地上,碎屑四溅。
逸尘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小马扎上,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
宋凛手中的物理习题集无声滑落,掉在床沿,他沉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掩饰的惊愕。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超越所有想象极限的一幕,彻底震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贺见清在剧烈的喘息中,终于找回了一丝涣散的神智。他抬起眼,灰色的眼眸里还残留着被侵犯的惊悸、窒息的痛苦和一片茫然的空白。他看向近在咫尺的陆予明,看向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嘴唇上残留的滚烫触感和刺痛感无比清晰。后颈和手腕的剧痛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为什么?
一个无声的问号,在他混乱的、被彻底搅碎的思维里艰难地浮现。
陆予明仿佛读懂了他眼中那无声的、茫然的质问。他深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痛楚的戾气。攥着贺见清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之大,让贺见清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为什么?” 陆予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烙印,狠狠砸在贺见清的脸上,“因为你这条命——”
他猛地将贺见清那只被他攥得死紧的手腕,强硬地、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按在了自己**的、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掌心下,是滚烫的、如同战鼓般疯狂擂动的心跳!是那道狰狞陈旧的伤疤!是汗湿的、紧实的肌肉!
“——是我的!” 陆予明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落锤,带着绝对的占有和毁灭一切的偏执,在死寂的宿舍里轰然炸响!
“想死?” 他俯下身,滚烫的呼吸再次灼烧着贺见清红肿的唇,深黑的眼眸死死焊进贺见清动摇的灰色瞳孔深处,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除非我心脏停跳!”
“否则——”
“你休想!”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钢针,狠狠扎进贺见清的灵魂深处!那滚烫的心跳,那狰狞的疤痕,那不容置疑的宣告,连同唇上残留的剧痛和那毁灭性的气息,如同最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冰冷的理性壁垒和刚刚构建起来的、脆弱的“正常”外壳!
贺见清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再是之前的僵硬死寂,而是一种被彻底从冰封深渊拖拽出来、暴露在滚烫岩浆中的、无所适从的、濒临崩溃的剧烈颤抖!
陆予明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和紧闭双眼下那剧烈颤动的睫毛,深黑的眼眸深处,那冰冷的暴怒风暴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扣着贺见清后颈的手,但那只攥着他手腕的手,却依旧如同最坚固的铁箍,纹丝不动。
他直起身,不再看贺见清,深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宿舍里其他三个彻底石化的人。
何阳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趾。
逸尘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转开视线,手忙脚乱地去捡掉在地上的书。
宋凛默默弯腰,捡起了滑落的习题集,重新翻开,目光沉凝地落在书页上,仿佛上面突然开出了花。
陆予明不再说话。他攥着贺见清依旧在剧烈颤抖的手腕,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将人从床沿拽了起来。贺见清如同失去了所有力气,脚步虚浮踉跄,被动地被陆予明拖着,走向宿舍门口。
陆予明另一只手拉开宿舍门,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他没有回头,拽着如同木偶般的贺见清,一步跨了出去。
沉重的关门声在死寂的宿舍里回荡。
门内,何阳和逸尘面面相觑,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凛合上了手中的习题集,目光落在门口,眉头紧紧锁起,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深沉的忧虑。
门外,正午刺眼的阳光炙烤着滚烫的水泥地。陆予明攥着贺见清的手腕,大步流星地朝着宿舍楼后那片僻静无人的、被高大松柏遮蔽的林荫道走去。贺见清被他拖拽着,脚步踉跄,几次险些跌倒,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眉头紧锁,但更多的,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撕裂、暴露在烈日下的巨大茫然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战栗。
陆予明的背影挺直而冰冷,如同移动的冰山。紧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滚烫、有力,带着不容挣脱的绝对力量,仿佛一道烧红的烙印,深深地、狠狠地,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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