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空间崩解的碎片如同冰晶般簌簌坠落,又在触及意识表层的瞬间蒸发殆尽。陆予明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307宿舍蒙尘的天花板,窗外是山野间初露的、灰蓝色的天光。身下的床板坚硬冰冷,胸口仿佛还残留着梦中贺见清手掌冰冷的触感,以及自己那近乎癫狂的宣言在胸腔里激荡的回音。
“你的命——你的血——你他妈该死的‘终点’——都是我的!”
那声音,带着梦境的余温,却又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他的神经末梢。
他坐起身,动作比平时快了一分,带着一种被窥破隐秘的僵硬。迷彩长裤皱巴巴地裹在腿上,**的上身暴露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那道靠近锁骨下方的陈旧疤痕,以及旁边几道已经结痂的暗红抓痕,在熹微的光线下格外刺眼。他下意识地抬手,指腹重重擦过那道旧疤凸起的边缘,仿佛要确认昨夜梦中那场惊心动魄的宣告与掠夺,是否真的留下了痕迹。
目光习惯性地扫向靠里墙的上铺。
那里依旧一片死寂。墨绿色的薄被隆起一个模糊的轮廓,将贺见清整个人包裹其中,连头都蒙住了,只有几缕凌乱的黑发露在被子边缘,如同枯萎的水草。氧气面罩和输液管早已撤去,手腕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安静地搭在被子外面。
和昨天清晨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
然而,陆予明深黑的瞳孔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一种极其细微的异样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精密如仪器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澜。
死寂。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毫无生机的死寂。不是沉睡的平静,而是……一种彻底的空洞,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容器。
他无声地翻身下床,动作利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没有整理床铺,没有拿起洗漱用品,他径直走向贺见清的床铺下方。冰冷的铁梯在他脚下发出微弱的呻吟。他攀爬的动作迅捷依旧,却不再像昨日清晨那般带着探查的决绝,反而透出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确认?
狭小的上铺空间里,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掩盖了昨日那浓重的血腥。陆予明单膝跪在床沿,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落在贺见清露出的那半张脸上。
苍白。依旧是失血后的苍白,皮肤薄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干裂,毫无血色。但和昨日濒死时不同,此刻他的呼吸虽然微弱,却意外地平缓、均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异常深沉的睡眠。
可陆予明的心却沉了下去。
太沉了。沉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失血休克、大脑启动了保护机制的人该有的状态。更像是一种……意识的自我放逐,沉溺在某种他自己构筑的、冰冷的“终点”里不愿醒来。
梦里,贺见清那双剥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纯粹理性的灰色眼眸,清晰地浮现在陆予明眼前。画布上那具浸泡在血泊中的冰冷“自己”……那句平静得令人发指的“我的终点”……
一股冰冷的烦躁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恐慌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陆予明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
贺见清搭在被子外、那只被纱布包裹的右手,几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动作细微得如同蝶翼的震颤,稍纵即逝。
陆予明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所有的感官在刹那间被提升到极致!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死死锁定在贺见清的脸上,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贺见清那深陷在眼窝中的浓密睫毛,开始极其缓慢地、如同承受着千钧重负般颤动起来。一下,两下……每一次颤动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呜咽般的抽气声。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那是一种……仿佛被某种巨大的痛苦或强烈的光线刺穿了意识深渊的、生理性的不适。
陆予明屏住了呼吸,深黑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有审视,有警惕,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屏息以待的紧张。他保持着单膝跪在床沿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又像一个等待猎物最终反应的猎人。
时间在寂静中被无限拉长。窗外,山雀的啁啾声清脆地传来,愈发衬得这狭小空间的死寂。
终于,那双紧闭的眼睛,在经历了漫长而艰难的努力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灰色的。
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倒映着上铺顶棚模糊的阴影。没有焦距,只有一片茫然的水汽和深不见底的疲惫。瞳孔在微弱的光线下本能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涣散开来。
贺见清似乎花了好几秒钟,才勉强将视线聚焦在近在咫尺的陆予明脸上。
他看着他。眼神依旧是空洞的,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向某个虚无的深处。那目光里没有清晨被救回时的麻木绝望,也没有梦中画室里那种剥离情感的绝对理性。只剩下一种……被强行从冰冷深渊拖拽回现实后的、沉重的茫然和难以承受的疲惫。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干裂的嘴唇摩擦着,只发出几声极其微弱、破碎的气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的疼。
陆予明深黑的眼眸深处,那翻涌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一瞬,却又沉淀下更复杂的东西。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稳和冷淡——拿起床头柜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他没有递到贺见清嘴边,只是沉默地将水杯放在了贺见清触手可及的地方。
贺见清的目光终于被那杯水吸引,迟缓地移了过去。他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颤抖,从被子里探了出来。指尖冰凉,微微发颤,几次才勉强握住了冰冷的杯壁。他试图抬起手,手腕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水杯剧烈地晃了一下,几滴水溅出来,落在苍白的被单上。
陆予明的手几乎是本能地伸出一半,却在半空中硬生生顿住,然后缓缓收了回去。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贺见清艰难地、一点一点将杯沿凑到自己干裂的唇边,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啜饮着凉水。每一次吞咽,喉结都艰难地上下滚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一杯水,喝了很久。
当贺见清终于放下空杯,指尖依旧在微微颤抖时,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但仅仅过了几秒,他又重新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陆予明脸上。
这一次,那灰色的眼眸里,茫然的雾气似乎散去了一些,沉淀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和探究。他看着他**的上身,看着他胸口那道狰狞的旧疤和旁边暗红的抓痕,目光最终定格在陆予明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上。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流淌。宿舍里,何阳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逸尘也迷迷糊糊坐了起来,宋凛靠在床头,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上铺的动静。
贺见清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却异常地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情感起伏的、纯粹陈述事实般的理性:
“我观测到了非逻辑行为模式。” 他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像耗费着巨大的心力,“在意识层面构筑的模拟空间里。目标个体:你。”
他的目光扫过陆予明胸口那几道自己留下的抓痕,又移回陆予明的眼睛。
“你撕毁了我的观察样本。”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精确的词汇来描述那场梦中的冲突,“并且……强制覆盖了预设的变量区域。”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自己被纱布包裹的手腕,仿佛在回忆那道被“画”上去的、粗粝的白色“绷带”。
“覆盖行为本身,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和不可逆性。” 贺见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分析一个化学反应的方程式,“其动机模型……与个体生存的生理需求存在显著矛盾。”
他灰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陆予明此刻的身影,带着纯粹的困惑和冰冷的、解剖刀般的审视:
“为什么?”
“陆予明。”
“你为什么要阻止一个……早已设定好的、变量最少的终结程序?”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陆予明昨夜在梦境中那场歇斯底里宣告的核心。
为什么?
陆予明维持着单膝跪在床沿的姿势,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贺见清那冰冷、理性、毫无波澜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击着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壁垒。梦里那场疯狂宣告的回音——“你的命……都是我的!”——此刻在这**裸的理性审视下,显得如此荒谬、如此……不堪一击。
他深黑的眼眸深处,那翻涌的暗流瞬间凝固,随即爆开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彻底冒犯的戾气!下颌线绷紧如刀削。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用更冰冷、更强势的宣言去碾碎贺见清这该死的“终结程序”逻辑!
然而,就在那暴戾的冲动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
贺见清那只裹着纱布的右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苍白的手指蜷缩着,似乎在睡梦中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抵御某种无形的痛苦。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一盆冰水,猝然浇灭了陆予明心头翻腾的怒火。
他想起了清晨那洇开的深褐污渍,掀开被子后刺目的猩红,贺见清眼中死寂的空洞,以及他沉入黑暗前那句轻飘飘的“再见了”……还有自己胸口这道旧疤上,此刻正隐隐作痛的抓痕。
一种混杂着暴怒、恐慌和……某种更深沉、更晦涩情绪的巨大浪潮,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最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凝固成一种近乎窒息的冰冷。
陆予明猛地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依旧虚弱、眼神却冰冷执拗的贺见清,深黑的眼眸里,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强行冻结,只剩下一种拒人千里的、绝对的冷漠。
他没有回答贺见清那冰冷的质问。
一个字也没有。
他只是用一种毫无温度、公事公办般的语调,冰冷地宣告:
“醒了就好。”
“医生半小时后查房。”
“洗漱用品在床头。”
说完,他不再看贺见清一眼,动作利落地转身,抓住冰冷的铁梯,迅捷地攀爬而下。深蓝色的迷彩裤腿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消失在贺见清低垂的视线里。
贺见清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灰色的眼眸里那冰冷的审视和困惑并未散去,反而沉淀得更加幽深。他缓缓抬起那只被纱布包裹的右手,指尖隔着厚厚的纱布,轻轻触碰着自己手腕内侧的位置。
那里,本该是昨日那道狰狞伤口的所在。此刻被纱布覆盖,只有隐隐的钝痛传来。
然而,在贺见清的意识深处,一种冰凉粘腻的触感却异常清晰地残留着——如同梦中那支画笔落下时,颜料覆盖皮肤的感觉。那道粗粝的、被强行“画”上去的白色“绷带”的轮廓,仿佛正透过纱布,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他放下手,目光落在自己枕边。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本边缘磨损、微微卷起的旧素描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铅笔反复涂抹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灰色痕迹。
贺见清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指尖有些发颤,轻轻翻开了素描本的第一页。里面没有人物,没有风景。只有无数张反复涂改、最终被铅笔重重划掉的线条轮廓。那些线条,隐约能看出是某种扭曲的、挣扎的形态,或是被反复覆盖、无法成型的混沌色块。
他苍白的指尖停留在最新一页的空白上。停顿了很久。
窗外,天光彻底大亮,刺眼的阳光穿透蒙尘的玻璃,在307宿舍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扭曲的光斑。光线爬上贺见清的床沿,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和那只包裹着纱布的手腕。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刺目的光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下方。
陆予明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床铺。那床“豆腐块”被子棱角分明,如同刀切。他正背对着上铺,沉默地换上另一件干净的深色T恤。动作间,紧实的腰背肌肉线条流畅地起伏,那道靠近肩胛骨下方、隐藏在衣物边缘的陈旧疤痕一闪而过。而在陆予明那刚刚整理好的、如同军营样板般的床铺边缘,靠近枕头的位置——
几道深深的、凌乱的抓痕,赫然印在平整的军绿色床单上!如同昨夜梦魇中无声的挣扎与对抗留下的铁证。
贺见清灰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素描本上那片刺目的空白。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朋友?
那冰冷宣告的余音,那强行覆盖的白色“绷带”,那床单上无声的抓痕……都在嘲笑着这个简单词汇的苍白。
他缓缓拿起枕边一支短小的、被用得只剩一小截的HB铅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良久,那颤抖的笔尖终于落下。
没有画扭曲的线条,没有涂混沌的色块。
只是在空白的中央,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勾勒出一根极其简陋的、歪歪扭扭的白色线条。线条两端断裂,如同一条被强行束缚、却又随时可能绷断的……
绷带。
铅笔灰黑的痕迹,在惨白的纸页上,留下了一道沉默的、冰冷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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