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半月。
五黄六月，天时热得教人发慌。白日里烈日炎炎，铄石流金，到了晚上灼人的日头没了，蚊虫却又冒了出来——满院子但凡是生了草木的地方，总能藏匿除不尽、灭不完的蚊虫，嗡嗡嗡嗡扰人一夜好眠。
此刻正值傍晚，蚊虫刚从草丛中冒出头。魏七一手拎着驱蚊的小香炉，一手藏在袖子里四面挥舞着驱赶蚊虫，小跑着跟在魏郯身后，朝昭台宫走去。
魏郯近月余来整肃朝纲，颇有成效。前朝异党垮台，明面上再没有能与魏郯相抗衡的势力，新补任的官员又多为魏郯一手提拔，如今整个盛朝，才算是完完整整地握在了这位摄政东厂提督的手中。
原以为魏郯彻底上位之后，首要之事一定是大肆敛财、彻底让盛朝沦为东厂的禁脔，却没料想——第一个被魏郯开刀的就是东厂。
自崔震九一事后，魏五奉了魏郯的命，亲自从顺天府积压的卷宗中摘了数份东厂宦官侵占良田、欺压百姓的状子，当着整个东厂的面，在私刑狱院里一连罚了十三人——私刑狱的铁鞭挥了一整日，连鞭尾的倒刺都打断了一半，才终于将东厂的近日的嚣张收敛了起来。
肃完了前朝便要肃内廷，今日去往昭台宫，便是因着此事。
昭台宫伫立在后宫西南边缘，同御花园隔了两道长巷，绕城的燕祜河从宫墙外流过，宫殿阴冷潮湿，安置着过往被废或落罪的嫔妃，也被宫里的人们称为——冷宫。
先帝后宫冷清，自登极至驾崩，整个后宫加起来的妃嫔也不过五人。小皇帝陈胤的生母先皇后早崩，先帝驾崩时又跟着殉了两个，再有一个在前两年生了重病去了，如今整个后宫，便只剩下一个先帝在时被废的玉氏顺仪，独居在昭台宫。
原本这玉顺仪不过是一个落魄的冷宫妃子，并不值得魏郯亲自过问，可今日昭台宫的小宫女哆哆嗦嗦同他上报的事宜，却让他不得不屈尊前来。
——玉顺仪怀孕了。
魏郯推开昭台宫的门。
入门荒草丛生、物件凌乱，显然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上心打理。院子里的水缸生了青苔，浮萍漫到缸外，蓄了一窝飞蚊嗡嗡乱飞，魏七娇气，一瞧见那黑黢黢的一团蚊虫，恨不能当场转身投进燕祜河去躲避。
“你留在院里。”魏郯没瞧见魏七的苦脸，淡声下令。
吱呀一声推开殿门，魏郯走了进去。
殿门口未点油灯，进门一片昏暗，借着外边透进来的霞光，魏郯瞧见这昭台宫内摆设虽朴素，也还算整洁，比院子里糟心的景象好的太多。尽管玉顺仪是早年就被先帝废黜的妃子，但破船毕竟还有三分钉，总还是做到了高位的妃子，手中怎么说也有些积攒，加上魏郯也并未刻意薄待，瞧这殿内境况，倒也还算过得去。
顺着殿门入内，过了走廊便进了内室，内间油灯影绰，有一美妇正倚靠在贵妃榻上，手持圆扇阖目小憩，薄纱之下腹部滚圆如瓜，已然显怀了。
“多年未见，顺仪娘娘变化倒是不大。”魏郯冷冷开口。
贵妃榻上的玉顺仪缓缓睁眼，肤白如玉、妙目盈盈。她三十五六年纪，已在昭台宫住了十余年，可显然这冷宫并未磨去她的美貌与心智。
她瞧见魏郯，倒也不见惊讶，只扶着浑圆的腰身缓缓坐起，勾唇笑道：“我说怎的无人通报，原来是督公大人来了。还请督公大人恕罪妾难以行礼——如今身子重了，跪也跪不下来了。”她嗓音柔软、媚骨天成，平常说话便带了几分娇，被打入昭台宫前，便深得先帝宠爱，甚至曾为先帝诞下长女。
“顺仪娘娘倒是毫无避讳，”魏郯面无表情道，“若非有宫女上报，瞧娘娘这模样，还当真想在冷宫中生下这秽乱宫闱的孽障来？”
谁知玉顺仪却摇了摇头：“督公大人也说是孽障了，不如打了了事。”
魏郯盯着她瞧了半晌，缓声又重复了一遍进门的第一句话。
“顺仪娘娘变化当真不大。”
十八年前，玉顺仪为先帝诞下长女。因其母深得圣宠、又是先帝第一个孩子，自一出生便被先帝亲封温懿公主，十分受宠。可就在这小公主两岁诞辰当日，她失踪了。
先帝领着羽林军将整个皇宫几乎翻了过来，所有的宫殿、角落、枯井全查了个遍，却连蛛丝马迹都不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女在眼前失踪，先帝一时悲痛，竟是数日难以进食、昼夜难寐。
可偏偏正是先帝痛失爱女、难以自持之时，身为温懿公主生母的玉顺仪脸上却丝毫不见悲色。幼·女失踪不过月余，玉顺仪便在宫中奏乐赏舞、饮酒作乐，先帝闻讯赶到时，正撞见醉酒的玉顺仪倒在乐师怀中、衣衫不整。
先帝震怒，当场便将玉顺仪贬到冷宫，自此便再没出过昭台宫的大门——谁也不知玉顺仪为何如此冷心冷肺，失了独女却有心赏乐，此事一时倒也成了宫内谈资。
此时的玉顺仪闻言，眸子转了转，显然是听懂了魏郯的话外之音。
她淡笑了笑道：“不过是块死肉，掉了也就掉了。”显然并不在意。
魏郯眸色更冷，讽道：“顺仪娘娘倒是豁达。”
“只是瞧得透彻罢了，”玉顺仪呵呵一笑，“这腹中的孽障，不过就是讨前世债的鬼。喝我的血、吃我的肉、耗我的精气，忍着剧痛生产、它就是想要我的命。这孽障从我身体里出来了还不算完，还得分我的爱、夺我的宠……不是讨债鬼又是什么？”
“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我呀，是真弄不懂你们男人，不过就是一团肉，怎么如此爱护？爱护到一出世就要封为公主，爱护到不顾诛九族的大罪要将我送出宫外……我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不爱，怎么就爱这么一团肉？”玉顺仪拍了拍肚皮，美目中露出几分厌恶，“这孽障一出世，怕是又要重蹈覆辙，我倒是盼着督公大人解决了才好。”
魏郯道：“世间道为人母者咽苦吐甘，到了顺仪娘娘这，本督瞧还真是辱了这词。”
“为人母前我先得是个女人，一个要人疼、要人爱的女人。谁夺了我的宠爱，便如我死敌——即便这人是从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也不例外。”玉顺仪轻蔑一笑，却是看向了魏郯，“不过想必督公大人是体会不了这感受了，毕竟……谁能爱一个阉人呢？”
还未等魏郯做出反应，却见玉顺仪又恍然大悟一般开了口。
“有的，有的，是不是？”她弯起眉眼，笑得娇媚，“那个白净净的姑娘，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 4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