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狠力咬了咬牙。
后者隔着长长的赌桌与他对视,琉璃似的乌眼珠,毫无情绪。
“要切快切!”
“还是不是男人了?”
“别让这个娘儿们看轻了!”
赌桌边上,起哄的人声不断入耳,书生鬓边流出一粒汗珠。
他鼓足了勇气,握紧手中的刀猛地举起,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自己的左手小指上刺去——
嘡地一声。
——刀尖刺入桌面。
他的左手紧握成拳,毫发无伤。
“再来一局!”他目眦欲裂地看向对面,俊秀的脸变得狰狞起来,“这回我赌我这只手!”
人声沸腾起来。
便瞧赌桌对面的姑娘身子离了椅背,慢腾腾地吐出一口青烟来。
“可以。”
“但我要你整条手臂。”
*
“老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个被称为老程的男子回身一瞧,一个精壮的青年男子正朝自己走来。他个子不高,短打衫子下的肌肉紧绷着喷薄欲出,方脸、勾鼻,模样颇周正,一双三角眼却浑浊。
老程粲然一笑:“钟有道!”
这钟有道干的是挖坟掘墓的活,自来便常在西北活动。老程与钟有道一个草偷、一个墓盗,本无交集,正是几个月前在这鸡鸣山中相识,勉强也能算是熟人。
“你也是因为西北地动,手上没活了?”老程率先问道。这墓盗一行,要钻山破土、探穴发丘,受地形气候影响极大。
“别提,”钟有道摆了摆手,“地动那日我还正在地下,那墓顶差点没给我砸破了脑袋。好容易掘出一个三朝旧墓,连棺椁都镶了金边,老子他娘的就来得及从死人嘴里掏出一块玉琀来。”
老程无奈一笑:“同病相怜,凉州石炭场塌了好些矿井,别说是找活,再待下去我命都要没了。”他叹了口气,转了话头,“别提这些了,这都怎么回事?”他指了指赌桌。
钟有道嘬了嘬牙花子:“那娘儿们可不一般。”
数日前,有一姑娘来了鸡鸣山。
贼道一行男多女少,想要寻个女贼比登天还难,尤其还是这般姿貌的年轻姑娘。于是自那姑娘进鸡鸣山的第一日起,便不断有人前来骚扰——切磋有、比试有,可更多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想趁着机会占占便宜。
贼道中人,哪讲什么规矩方圆、何论什么德行体统。这些日子,撬门、开锁、翻窗、硬闯,干出什么事情来的人都有,谁知姑娘也是个硬手,在鸡鸣山住了不过七日,便打断了七条腿——谁都没能进得了她的门。
而等到了第八日,撬门的人便都是来寻仇的了。
姑娘手硬、对方人多,鸡鸣山内有行规,不能闹出人命,于是她干脆摆了个赌局——凡是谁能在赌桌上赢得了她,便任其处置。
赌注便是一根手指。
“一开始只是那几位被打断了腿的同伙,大家就瞧个热闹,可等到那娘儿们一连剁下了十三根手指头,便谁都按捺不住了。”钟有道说。
不论是草偷墓盗、飞贼河盗,但凡是个贼,全身上下最重要的都是这一双手,偏偏这姑娘什么都不要,就剁手指头——拿人家吃饭的家伙什,这不是教训惩治,而是赤·裸·裸的羞辱。
“你来时瞧见没,楼下酒肆的周掌柜都忍不住赌瘾试了手,三把下来,就剩俩指头了。”
老程呲了一声:“怎么个赌法?”
“最寻常的赌法——骰子猜点数,谁猜的接近谁赢。”
“她就没输过?”
“何止没输,”钟有道冷冷一笑,“那娘们说的点数就没错过。”
*
随着钟有道话音刚落,桌上赌注为一条手臂的赌局开始了。
赌桌两头,各自坐庄。原本的规矩是各自摇动骰盅,同时揭盖比较大小,可这一局那书生却提出了异议。
“不如咱们换种玩法?”
对面的姑娘挑眉。
“找一位我俩各自都不认识的同行,左右两手同时摇盅,落桌则定、揭盖即开,我们二人绝不过手……如何?”
钟有道在旁低声同老程耳语:“这书生搁这耍心眼呢。他是跑灯花出身,开锁的本事在整个淮北都排的上号。如今见自己摇骰的功夫不如别人,就想用歪门子,光凭耳力取胜。”
老程闻言,目光顺势转到了对面,想瞧那姑娘如何应对。
却见姑娘仍一副散漫模样,就着赌桌的桌角敲了敲烟锅,带着火星的灰烬滋滋落在地砖上,慢慢吞吞地开口。
“按你说的办。”
话音落地,书生掩饰住脸上大喜的模样,视线一一扫过这赌桌边上看热闹的人,这就要选定这暂时的“庄家”。
“你!就你了!”书生突然眼睛一亮,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老程的手腕,“这位哥哥眼生,怕是才刚到此吧?瞧您双手过膝、指节粗而有劲,想必是草偷一行,手上功夫定然在行——可否暂为在下和黎姑娘做一回庄?”
被拉出来的老程愣了片刻,同钟有道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在听完钟有道的那番话后,他本就想见识见识这姑娘的本事,如今正有机会能亲自上场,自然不会错过。
他走到赌桌中间。
赌局再次开始。
老程这番虽不上桌,却也想在同行们面前露露功夫,便刻意不去收这赌桌两头的骰盅。只见他掌心朝下,寻寻常常地朝这赌桌一拍,围观众人耳边只听见一声极轻的闷响,赌桌上的其他物事纹丝不动,偏偏就只有赌桌两头的骰盅同时飞了起来,连带着里边的骰子一道飞向中间,稳稳当当地落进了老程的双手之中。
“好本事!”众人惊呼。
老程微微勾唇,见好就收,当场并未多言就摇起了骰盅。
他既想卖弄、又起了试探的心思,这骰盅摇动手法便格外讲究——双手摇动速度、力道、方向相同,骰盅内三颗骰子撞击的声音也完全一致,围观的人们此时凝声细听,却无论如何都只能听出一道声响来——分明是六颗骰子同时摇动,声音却像是只有一颗在骰盅之内!
此时赌桌两头,神色各异。
那书生显然想不到自己不过随手一指,还真摘出了一个高手,此时老程这一手功夫使将出来,却是弄得善于用耳的他也没了把握。书生愤愤瞧了老程一眼,却苦于他正是自己选出的人没法反悔,事到如今便也只能凝神静气、两耳微动,努力尝试着从这骰盅响动分辨出点什么来。
而反观那姑娘,脸上却仍一副云淡风轻,甚至还没忘了抽烟。
老程见状,心中一动,立马又加快了手中摇骰子的动作,空中出现两道骰盅残影,骰子的撞击响动也越发密集。
她的烟嘴终于离了唇。
“当啷!”
片刻,骰盅落定。
老程微微一笑,双手摊开,做出了“请”的动作。
先看书生,便见他满脸是汗,盯着那骰盅又看了一会儿,像是能看破那厚重的木盖似的,破釜沉舟似的咬牙开口。
“一二五,八点小!”
老程并不犹豫,当即开盖。
在书生眼巴巴的目光中,骰盅揭开——
“一二四,七点!兄弟耳力果然不凡。”老程连看也没看骰子,在骰盅揭开的瞬间就说出了里面的点数。
接着,在围观众人的欢呼声和书生长舒口气的呼吸声中,老程又转向另一头。
“轮到姑娘了。”
便见她掀起眼,淡声道:“三个六。”
老程同她对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颇得意的笑:“姑娘怕是走了耳,”说话的同时揭开骰盅,“应当是——”
“六六六!”人群先一步爆发出欢呼。
老程动作僵住。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低下了头,三个六点出现在眼前。
怎么会?他听得清楚,这骰子分明……
还未等他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身前的赌桌突然被人掀了起来。
哗啦一声,桌上骰子赌料、金银钱物全都散落在地上,而那始作俑者已经钻入了人群。
耳边风声微动,老程下意识看向赌桌那头——却见那个姑娘也没了影子。
而不过眨眼的时间,人群中便传来了一阵杀猪似的嚎叫。
老程拨开人群,果不其然地瞧见此时的书生已经被人踩到了地上,年轻的姑娘手中短刀干脆而利落地在他手臂上划了一圈。
——刀刃埋在皮肉里。
“求姑娘饶了我!求姑娘饶了——”
“——啊!”
老程一脸惶恐地转过脸。可眼睛瞧不见了耳朵仍能听,在书生的惨叫声中,他分辨出了噗嗤一串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鲜血泼上了他的鞋面。
*
赌档事毕,那书生当着数十人的面,活生生被卸了一条胳膊,场面之血腥令人发指。
鸡鸣山内这些,大多都是偷鸡摸狗的怯懦小贼,又不是烧杀抢掠的大盗,能有几个见过这般场面?在见到那姑娘手起刀落的残忍行径之后,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招惹了,此事总也算是告一段落。
老程和钟有道二人,并不好赌,看完了热闹便又去了下边的酒肆,要了一桌酒食开始说起了话。
两人叨叨完今夜所见,说来说去便又绕到了此次西北地动一事上去,老程住在凉州,隔壁邻居便有遭遇了矿难的,说起此事也是连连道惨。
等到他正谈到他今夜离城之前、当今的东厂提督也被埋进了坍塌的矿井之内的事情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根烟杆。
“你方才说魏郯怎么了?”
正是赌桌上的姑娘。
魏郯不开心时:辱骂魏七。
黎星不开心时:卸人胳膊。
*
魏郯:本督已经在煤堆里被埋了两章了!到底什么时候来救本督!
我:(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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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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