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成粽子的三道响儿被两个仆从抬到了府院后门，没人当回事的路满当则理所当然地被落在了门外。
黎星被那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领着进了院子，刚过门槛一步，厚重的大门便在她身后关上。
两人站在回廊入口处，管家手上的灯笼泛着幽幽的荧光，指着前路：“姑娘请随小人来，走廊尽头便是会客厅；稍等片刻，我家主人便来见您。”
黎星抬眼，看见回廊尽头亮着灯火的一间屋子。
“香堂可开了？”黎星脚步不动，先开口问话。
管家回：“荣行每日例行上香是卯时。”
黎星冷笑：“我拎着这九只铃铛上门，可不是为了例行上香。”
“这是当然，”管家顿了顿，笑颜如常，“但还请姑娘先到会客厅稍作休息。”
黎星敛了浮在脸上的冷笑。
她举步向前。
“啪！”
耳边听见一声轻响，便见黎星的鞋底刚落到第一块砖上，她前方的廊檐下便即刻亮起了一盏小灯。
悬空的小灯灯光微弱，泛绿的光却恰好能照亮来人身前一步的距离。
黎星脸上未见异色，继续向前。而随着她的脚步抬起，那盏原本亮着的小灯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廊檐下又亮起了下一盏灯。
人来灯起、人走灯灭，每一盏灯都恰恰相隔一步距离，随着黎星的步伐依次亮起、又依次熄灭。
这一机关颇为精巧，若是常人乍见，倒也唬得住人。可黎星只消一眼，便知晓了其中关窍。
灯盏里放了小块的夜光石，又支了缠着细韧蚕丝的罩子，蚕丝顺着廊柱连着中空的地砖，使得地砖一旦承重便可拉紧蚕丝掀开罩子——就是天桥上变戏法的艺人，都嫌这招老套。
唯一可圈可点的，便是让中空的地砖踩踏上去却不发出任何响动，算是有几分巧思。
等走到第四步时，黎星的指尖无声无息地在温热的烟锅里抹了一抹。
“嚓！”
在前一盏灯熄灭、后一盏灯还未亮起的瞬间，四道极其细微的动静几乎同时在这漆黑的夜中响起——可是除了黎星，谁也没能听见。
第五步抬起再落，这一次却无灯再亮。
回廊中，只剩下管家手中的一盏黄灯笼。
管家神色一顿，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院中骤然起了一阵妖风，直袭而来。
这下连灯笼也不亮了。
“人呢？”黑暗的回廊中有人喊道。
“人呢！”
*
在荣行总堂丢了东西，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在荣行总堂里丢了一个人，更可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院子里的灯这回全亮了起来，没人再惦记回廊里那套专为了唬人所设的一步一灯，院里廊下藏着的灯笼全被点亮，宅院通明几如白昼。
荣行里的群贼从未这么焦急过。
玉响儿钱万虎赶到了前院，原本想着让黎星等一整宿、杀她威风的念头被抛到了脑后，他见到管家的第一句话，便是立即派人去将藏了金银的地库守好。
贼老家进了贼，跟老鼠进了米缸没什么区别。
钱万虎在院子里徒劳地转了两圈，手下群贼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四处搜寻着，耳边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声。
他年近天命，样貌与寻常人无异，只是在右眼眼皮至鬓角处有一道深疤，使他这半边脸有些歪斜显出几分奇特，别的特征并不出挑；可若细细观察，便能看见他的一双手格外漂亮，比女子更为细腻柔嫩，显然是精细养护的成果。
手下仆从将宅院搜寻了三遍一无所得，钱万虎急的额上都冒了青筋。
等到管家第三次向他汇报无所获时，他终于咬牙开口：“去请城西、城南、城北的另外三位金响儿。”
东南西北四道金响儿齐聚总堂，是只有荣行一年一度提铃升阶、开堂上香时才会出现的阵势。钱万虎此时让金响儿齐聚，显然是要应黎星的挑战，允她争夺荣行玉响儿的位子。
管家闻言，脸上的笑意消失：“大当家……”
“不开香堂，难不成任她躲到天亮？”钱万虎打断他的话，“一个无名小贼在荣行总堂藏了一整宿，这事要是传出去，这大当家的位子倒是不必争了——老子还有脸在道上混吗？”
“可探她底细的人还未有回报，咱们并不知晓她本事深浅……”
“被她夺了铃铛的孙礼，在东西南北四道金响儿之中本事最低，可见这女人也就能挑着软柿子捏捏，技艺高的到哪儿去？”钱万虎镇定片刻，语中带了几分成竹在胸，“再说，咱们摸不清她的底细，她却也探不到咱们的深浅不是？”
“话虽如此……”管家仍在犹豫。
钱万虎摆了摆手，径直朝着院中一个角落走去：“咱们在京城混了三十多年，还怕一个娘们儿不成？”他一边说话，一边对着左厢房侧边的空墙一推，便见那堵白墙上赫然出现一道裂缝——不过片刻，墙上显出了一扇门的形状。
“既然她要闯香堂，咱们就遂她的意，开堂烧香拜祖师……就看她敢不敢来。”
话音才刚落，门后漆黑的屋子里就幽幽地飘出了一缕青烟。
“这不就来了？”
*
被留在宅院外边的路满当，绕着附近的胡同转了两圈，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摸了回来。
他寻到钱府的一处外墙，谨慎地贴着墙根听了许久。院里边传出的脚步声越杂，他脑子也越乱。
他怕得要命，却忍不住想知道里面到底发生着什么。
要是今夜之前，他绝不敢妄想有日会潜入荣行总堂；可今夜，明知这贼道的夺位之争正在一墙之隔处发生，他又怎能错过？若是由他所想，怕是早就翻过了院墙、进了荣行的香堂瞧了个清清楚楚；只是，荣行总堂院墙上怎么可能不设机关？以他的本事，怕是连这机关都过不去……
正是苦恼之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猫叫。他抬起头，瞧见钱府邻居的屋檐上站着一只狸猫。
路满当心中有了主意，便见他先是后退几步，然后借力一跳，不过须臾便攀到了邻居的院墙上。那狸猫见他靠近倒也不躲，反倒还朝他走了几步，贴着路满当的裤脚蹭了起来。
“好猫儿、亲猫儿，”路满当半蹲，摸着那狸猫的脑袋轻声道，“上天教你帮我来了。”
不多时，路满当踩着放空了的机关，悄无声息地进了宅子。
他身后的院墙，还残留着几撮猫毛。
*
“……闯香堂、夺铃铛，的确是荣行自古以来升阶的路子，黎姑娘既有本事拿到铃铛，便也有了争夺玉响儿之位的资格。”
香堂之上，一副贼盗祖师盗跖的画像被挂在高处，画像前的香案竟几乎与人同高，只勉强能瞧见香案上摆着一只鎏金香炉，炉中已插有三炷香。三炷香不曾点燃，却长短不一：中间最高，左侧略低，右侧直香最短，恰恰只有中间那炷香的一半。香炉前，也没摆放常见的三牲祭品，却放着一只琉璃空碗。
香案两边，各站两人，路满当从树丛的缝隙使劲瞧，认出其中半边脸裹着止血布的那位，正是一个多时辰前被黎星捆上车的城东金响儿孙礼。
金响儿分两岸，玉响儿坐中间。
路满当睁得眼睛都快要裂开了，到底还是没看清那坐着的钱万虎生得什么模样——他被正站在堂中、背对着的黎星挡得严严实实。
香堂中的话音继续传来。
“盗贼香已备好，要问闯香堂的同道，可带了敬献祖师的祭品？”
黎星从腰带里摸出了一件物事递给执礼的管家。
从路满当的位置，能瞧见那物事是一块鲜红的宝珠，约莫肉掌大小，周身泛着耀目的红光，一眼便知必定价值连城。
“这是？”管家疑问。
“太和殿上龙柱上的龙眼珠子。”
*
“噗——”
魏郯喷出半口茶水来：“她什么时候偷的？”
魏五虽仍旧面无表情，眼神中却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尴尬——他显然对此事也毫无头绪。
“属下这就下令派人修缮太和殿。”他躬身上前，给魏郯递上帕子。
魏郯接过帕子擦了衣裳上沾上的水，顺了顺气，复又看向堂下的路满当。
“继续说。”
路满当继续开口。
“小人瞧见那管家，将那颗龙睛放入了香案前的那只琉璃空碗，香炉上的三炷盗贼香随即就无火自燃起来。小人正觉惊奇之间，又听那管家开口……
‘荣行规矩，姑娘想必十分清楚。自来夺铃之时须先问罪，犯上之前必要受罚，姑娘今日连越三级、闯了三处香堂……按规矩得先在祖师爷跟前认罪三回，方可夺这玉响儿之位。’
管家慢条斯理地递出一把匕首：‘香前三道血，是祖师爷给的惩戒。’
她接过匕首，开口说话。
‘理所应当。’
便见她半跪下来，修长的手指紧握着刀把，并不迟疑。
抬起，放下；抬起，放下；抬起，放下。
她左髀见了红，鲜血瞬间浸满了裙衫。
隔着树丛远远瞧着，那三道血窟窿都教人心惊胆战，她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那刀倒像是插在了别人身上似的。”
魏郯捏紧手上的帕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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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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