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黎星轻轻倒吸一口气。
“发生什么了?”走在前面的老程立即察觉。
走在最前方的钟有道闻言回头,油灯往后递了递,只见到黎星轻摇了摇头,道了一声“无妨”。
谁都没注意到,黎星的手拽了拽裙摆,将左腿上渗出的血迹盖住了。
几人此时已过了明楼,依着图纸,钟有道和冯三娘两人迅速确定了入陵的路线。连箍铲入了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崇陵封门石西侧便被挖出了一个能容一人进出的小洞。
这两人师出西北盗墓大派,在贼道中有几分名气,手上功夫自然不俗。入陵的洞穴于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挖开,偏偏连一粒沙土都不曾落在洞外,几人入洞后,负责殿后的冯三娘将封门石外侧的灰岩砖反手一盖,这盗洞便被完全遮盖住,若非仔细查验,否则谁都决计瞧不出,这重兵看守的皇家陵墓上竟出现了一个盗洞。
黎星从印绶监偷出的图纸,至此开始便成了关键。
钟有道和冯三娘两人出道十数年,倒还是第一次拿着机关图纸入墓。纵使皇陵机关再精妙,有图纸在手,想要尽取财宝不过是时间问题。
几人进了皇陵墓道。这墓道长九丈、宽一丈,两壁为白玉筑成,雕刻着所葬帝王的生平功绩,以供接引的天官记录查看。崇陵的主人仁帝在位时虽无丰功,倒也有持盈守成之绩,这崇陵墓道中雕刻的,便多是赞颂宣扬盛朝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景象。
墓道顶的玉石穹,嵌了直溜溜的两道夜光石,莹白如月色,清凉地洒下,落在墓道的青玉地砖上,正将地砖上雕刻的真龙安睡图映照得柔润静谧、精美无暇。
“走这一处要小心。”钟有道提醒道,“只能踩花草小径图样的地砖,切莫踩到龙身。”
他蹲下身子,举着油灯靠近地砖边缘,手指头顺着缝隙一扣,一块青玉砖就露出来一个口子:一道锐利的冷光从中透了出来。
“墓道有机关,踩错了地砖,两侧便有箭矢射出。”
众人闻言上前,顺着钟有道的手指,瞧见地砖上雕刻的图纹中的睡龙身侧,的确描绘有一道曲径藏匿于花草之间,由地砖齐整排列绵延至墓道深处。
钟有道率先踏上这小径,刚一站定便觉脚下微微一沉——他心口巨跳,立即左右防备起来,等了半晌却并无异样。
他定了定神,继续往下一块地砖踩去——地砖仍是微微下沉、仍是无事发生,钟有道这才放下心来,招呼众人一齐踏上了小径。
黎星举着油灯、沿着小径,一步步看这墙壁上所刻的恢弘的帝王史诗。瞻紫极,望玄穹;千官肃事,万国朝宗。虚张浮夸的王朝颂歌千篇一律,要是想看,文渊阁里的藏书能教人昼夜不眠地读上整三年,可黎星仍看得仔细。
走到一半,却见她停下。面前这一块壁刻,是仁帝受外夷朝拜的景象:壁上的君王日角隆准、龙威燕颔,双目处嵌上了黑曜龙晶,正威严凛凛地瞧着匍匐于其龙座下的番邦来使。
“怎么?”老程问了一嘴。
“史书上不是这样的。”黎星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一句。
“什么史书?”老程又问。
黎星只道:“仁帝是儒行帝王,性温和、富经纶——可这雕像的眼睛却是一双骇人的将军目。”
老程不解:“那又如何?”
黎星沉默了片刻:“倒也并不如何。”虽嘴上这样说,可她却伸手一擦,将那两粒黑曜石嵌成的将军目瞬间抹哑了光。
墓道深长,众人走了半晌,才终于行至了地宫的第一道券门处。
地宫券门高及三丈,通体玉白,与两侧白玉壁浑然一体。白玉门上雕刻着释迦牟尼佛的真身——一头庄严慈穆的六牙白象。祥云作兜率天,潮涌作四大海;白象法相身侧,簇拥着百花齐放、争妍斗艳,着实精美绝伦。
钟有道举着图纸查看了一会,便从随身背着的包袱里摸出一个罗盘。
他回身一递,将罗盘给了冯三娘,道了一句“劳烦师姐”。接着,便见冯三娘接过罗盘原地一跃,整个人便瞬时攀上了券门。
在高曼的惊呼声中,她双手双脚发力,竟如一只人形的壁虎,三下两下便抠着白象雕像攀至券门顶上。
冯三娘从腰间解下一道绳索,一头捆在了自己身上,另一头却连着一只五头钢爪,也不知那钢爪上有何机巧,冯三娘将那钢爪朝券门雕像上的一处凸起一塞,那钢爪立时牢牢地抓住了石门,冯三娘此时仅由绳索悬在了半空。
接着,冯三娘拿出罗盘,靠向券门上雕刻的花团处——罗盘上的指针一靠近花心,便摆动起来。
“这座券门内,铸有九九八十一个锁芯,却只有一处是开门的锁眼。八十一个锁芯以磁石挟制,在券门内可不断变换方位,每过一个时辰,开门的锁眼便会移动到另一处锁芯。”钟有道说,“想要找到正确的锁眼,须得依据图纸上的口诀,在不同的时辰寻找不同的起始锁芯,这便是开启券门的关键。”
老程发觉了话中的重点:“每隔一个时辰,锁眼就会换到另一处?”
钟有道点头:“不仅如此,按图纸上所说,此处券门每次开启,一个时辰便会重新落下——而券门内侧并无锁眼。”
老程眉头蹙起:“这意思是……”
“门开后的一个时辰内,咱们得从地宫里出来。”黎星接了下半句。
时间逐渐过去,冯三娘距离地面也越来越近。
门上的八十一处锁芯正是这六牙白象法相四周的八十一朵花心,罗盘每靠近一处花心,指针便会指向某一个方位,依照指针方位寻到下一处花心后故技重施,直到找到最后一朵花心——那便是这一个时辰内开启券门的锁眼。
券门高大,冯三娘足足吊在半空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锁眼——券门左下角处那朵并不起眼的八重莲。
冯三娘抹了抹额上的汗,轻身落地,摘了腰上的绳索走到一边,示意钟有道上前。
钟有道朝冯三娘点了点头,背上的包袱一解,撂下数件工具来。
这包袱中的工具,形态各异、有金有木,若非盗墓行内中人,绝难知晓这些物什是做什么用处的。
钟有道从那堆物什中摸出了一小片铁网。铁网不过手掌大小,八边八角,每一个角上都有一个小小的弯钩,钟有道将铁网上的铁环穿在指节上,将小钩卡在那朵八重莲上一划一拧一勾,这面严丝合缝的白玉壁便被卸下了一个口。
油灯举上前,只见洞口后边,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金铁棘轮,在棘轮的正中心,露出一个圆溜溜、黑洞洞的小孔。
钟有道一鼓作气,卸了手上的铁网,又拿出一条铁匙来。
乍一看这铁匙平平无奇,圆条铁质长五寸有余,匙头处铸了一个方寸的小钩。可当钟有道将这铁匙对准锁眼时,也不知是触发了哪里的机关,众人只听“噌”地一声,那铁匙便如昙花骤放,圆条状的匙身上冒出了数根微毫铁刺。而钟有道开始将铁匙塞入棘轮中心的小孔时,铁刺却又柔顺地贴紧了匙身,复又变回一根寻常的铁匙模样。
“我就知道师父将这枚不硋匙传给了你!”冯三娘突然出声。
钟有道嘿嘿一笑,并没接话,只专心地用那被称作不硋匙的铁匙拧入了棘轮锁芯。
这不硋匙的名号,黎星也曾听过:乃是于西北贼道流传的一件盗具,据传可启天下万种锁簧;原是擅长撬锁入户的吃恰子一道的祖传宝贝,倒是不知如何落到了墓盗的手中。
随着不硋匙插入锁芯,众人即刻便缓了呼吸;此时地宫中静若无物,耳中只听见极细微的金铁摩擦之声。黎星耳力上佳,此时便将那铁匙在锁芯中的动静听了个分明。
不硋匙运作起效的道理倒也简单。铁匙在进入锁孔后,通过持匙人的细微震动探及锁芯中马齿和凹槽的位置,铁匙上的万根微毫铁针便会随之弹起;当细密的铁针将锁芯中的空隙填满、簧片压紧后,铁匙头部的小钩便可勾住锁脚,这锁芯便能被转动打开了。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之后,一道清晰的“咔”便传入了众人的耳中——券门被打开了。
黎星注意到钟有道起身之后,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用不硋匙开锁,持匙人须全神贯注地调动耳力与手劲,对锁芯中极其微妙的震动和声响做出应对,这对长于盗墓的钟有道而言,的确并非易事。
券门一开,墓道中众人的呼吸明显地轻快了起来。
“哈,”冯三娘拍了拍钟有道的背,道,“几年未曾一同做活,师弟你开锁弄簧的本事倒也精进不少,莫不是自此要改行吃起恰子了?”
“去你娘的。”钟有道笑骂一声,一面将沉重的券门拉开一面说话,“师姐这话当真是酸得难听,师父偏心师姐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说,如今不过就是一枚不硋匙……”
“趴下!”钟有道的话才说到一半,却突然被老程打断。
随着他的声音一道响起的,却是一道急烈的风啸之声——“咻!”两道疾行箭矢骤然破空而来,恰恰从钟有道的裤腿上穿过!
钟有道哇哇大叫两声,迅速趴伏在地。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双手落地之处,正是这墓道地面上真龙安睡图上龙尾上的最后一片龙鳞。
——片刻的寂静之后,是更为疾风暴雨般的汹涌箭潮。
黎星就站在钟有道身后,他遇了箭矢后那当机立断地一趴,倒正巧使她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箭潮之下。
眨眼间,黎星手中的油灯被墓道中的惊天风啸吹熄,眼前只余墓道玉石穹顶两道夜光石的幽幽白光,以及——迎面而来的万千箭簇。
说时迟那时快,在箭矢刺入身体的前一瞬,黎星凭借惊人的反应和本能从地面弹了起来。她一跃数尺之高,瞬息间便躲过了第一波箭潮;接着,便见她右手掌心一屈,纤细的指骨便猛然暴涨,使她得以在落地之前攀住玉石穹的缝隙,躲过了第二波箭潮。
这番反应作为,若非是拥有过人本能和精湛艺业的黎星,任谁也难以躲过。便看她身后的高曼,此时正被吓得几乎尿了裤子,只软趴趴地倒在墓道边,哆哆嗦嗦地试图将自己高大的身形藏匿于墙壁缝隙之中。
黎星瞥了他一眼,眼瞧着高曼便要被飞射而来的箭矢刺穿头颅,她立即抽出了腰间的烟杆格挡——只听“嘡嘡”两声,那两支朝着高曼而来的箭矢登时落地!
而与此同时,她的耳边也同样响起了箭矢被打落的“嘡嘡”声。
黎星回身一瞧,见到老程正举着连箍铲应对箭潮。两人对视一眼,黎星朝他点了点头以作致谢。
“用铲子打下来!”黎星喊道。
此时的其余二人,钟有道正趴在地上,而冯三娘倒是警醒,不知何时已借着先前的绳子攀到了券门之上,凭借坚实的白玉石门将自己身形遮得严严实实。在听见黎星的话后,两人立即反应过来,举起了手中的兵器物什,格挡起这飞射箭矢来。
这处机关称不上精妙,但并不好应对。激射的箭矢方位、速度和重量都是固定的,想要躲避并非难事,可若是一味避让以待机关竭尽,却并非上策——无它,若是任凭箭矢在墓道中飞射,箭矢最终必定会射向墓道中两侧的玉璧;而一旦墓道的玉璧碎裂崩塌,定然会引发皇陵内的巨大的响动——此处戍守的护陵卫可不是聋子。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除了高曼之外的几人,无不全力阻挡箭矢;偶有失守,也有身后的黎星一一阻断,几乎未将一支箭矢错过。
约莫半盏茶,被打落的箭矢几乎充满了半条墓道,机关才终于停止了。此时几人的体力和意志都已到了极限,所幸是机关正在此刻竭尽,若是继续下去,怕是谁都难以支持了;尤其是最前面的钟、冯两人,机关刚停就累得瘫倒在地,酸软的双臂抬也抬不起来,手中用来格挡的连箍铲更是已经变形,几近报废。
就连黎星,在经过这一遭之后,脸上也不免露出了些许疲态。
只是,等到众人越过了那成山的箭矢、进入了白玉券门后,那一身的疲乏立刻便被忘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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