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晚上,付熠来了趟十中接苏宵放学。
“顺便跟你要碗苹果汤。”付熠把头盔递给她。
苹果汤是醒酒的。
苏宵接过,没立刻戴,拍拍他比平时面色红润的脸,问,“喝了多少?”
付熠抖肩,嘴角咧笑着伸出一个手指头,摆出自豪的口气,“白的。”
一瓶白的?
苏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拿起头盔要砸他脑袋,“你胃不怕被烧穿?”
付熠偏头闪开,笑意随酒气挥发,嘴里念着:“阿寸比我喝得多,要烧也不光烧我,医院我俩睡一个床,作伴。”
苏宵瘪嘴,拿他没一点办法,又问:“蒋寸呢?”
付熠说:“他跟宁西走了,说是回家给他解酒。”
苏宵有片刻错愕。
祝宁西也会做醒酒汤吗。
蒋寸以前的女朋友都不下厨房,他只喝她做的。
“这小子没口福,我就觉得你做的苹果汤天下第一好喝,别人都比不上,”付熠舔舔上嘴唇,“你今晚多做点,我把他那份也喝了。”
看苏宵耷着眼没反应,付熠以为是还在生气,撒娇似的揉了揉她肩尖。
“没事,我年轻抗造,高兴嘛。”
对身体健康满不在乎的轻佻语气让苏宵抓卡扣的手蠢蠢欲动,想在他头上落第二下的时候又听到他说——
“凯哥在白苑巷弄了个网吧,今天新店开业,就多喝了点。”
凯哥大名伍凯,是付熠表哥,比他大五六岁,跟蒋寸和付熠一样,早早出来闯社会,曾涉猎多个行业,可惜学艺不精,屡次创业屡次败。
而白苑巷……
也许是酒气晕染了晚风,这三个字飘进耳廓时,苏宵神经麻了一下。
她的任何细微情绪波动总能被付熠轻易捕捉。
“怎么了?”他问。
“尘暮家就在那附近。”苏宵直说。
“啊,他。”付熠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而后说,“碰见了。”
“在网吧?”苏宵问出口时自己先愣了下。
因为尘暮一看就不是会去网吧的人,可是……他也不像会抽烟的学生。
付熠略表惋惜地摇头,“你同桌来的话我可以让凯哥给他打个友情价,九九折。”
“刚来的路上碰见的。”付熠说。
五分钟前。
饭局结束,同行一个兄弟喝得烂醉,骑不了车,正好顺路,付熠就稍了他一段。
路上这兄弟尿急,付熠怕他脑子不清憋不住脏了他新换的坐垫,就随便找了个犄角旮旯放下他,让他去解决。
男生钻了条黑漆的胡同,也就两秒的功夫,传来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这得是见鬼了。
付熠半信半疑地扭了下车把。
摩托车前大灯照过去,耀眼光亮瞬间撕破狭窄夜幕。
付熠眯眼,男生半褪裤子下裸露的一截白花花的屁股撞进视线。
比鬼恐怖……
付熠扯眉“啧”了声,目光上移。
就是此刻,他窥见半身浸在黑暗里的尘暮,和他藏在身侧,指尖一闪而过的。
猩红火光。
……
“怪怪的。”付熠冷不丁冒出一句。
苏宵抬眸,“什么?”
“你同桌,”付熠顿一秒,换了种问法,“是烟民啊?”
闻言,苏宵木讷地张着口,一时失言。
——“只有心情很不好的时候,我才会抽烟。”
苏宵眼皮颤了下。
“都这个点了。”付熠垂额看了眼腕骨的机械表,很快跳过这个话题,给她把头盔戴上。
“回家了。”
*
如果尼古丁是压抑情绪的唯一毒药,那么苏宵的声音和眼睛就是治愈它的不二良剂。
可她现在不在,尘暮听不到她的声音,也看不到她的眼睛。
单盒二十支的香烟,只剩最后一根了。
月影星光下,少年取出这仅有的独苗,将空烟盒丢弃,拐进深巷。
路越走越窄。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仅能带给他温存的,是指尖摇曳的烟雾和杳不可闻的纷扰。
尘暮背靠着有些脱皮的墙体,周身逐渐扩大的黑暗慢慢将他吞噬。没有无处不在的监控,没有时时刻刻的关注,只有黑暗。
少年倾吐出一口烟雾。
不该为此苦恼或痛苦,他终究无力改变女人的决定,只能被动承受。
尘暮阖眼,一点点风卷进来。
随后耳边响起渐行渐近的引擎轰鸣,接着是踢踏的脚步声和异常突兀的怪叫。
抬眼。
香烟燃至尽头的时候,尘暮与同样在看他的付熠对视。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他是唐姨口中三人其中的一个吗,又或者,是苏宵提过。
——她见过最有绅士风度的男生?
于她而言,特别的男生。
想到这,尘暮眸色暗下去,那股不明的躁郁又涌上眉间。
*
黑夜随倒退的街景疾驰,晚风灌进领口和衣袖,吹起少女高扬的长发,苏宵半趴在付熠劲瘦的脊背,鼻腔飘来丝丝清冽的酒香。
头有点晕。
她最近状态很不对。
什么时候开始会轻易被尘暮左右情绪的?
他的心情好坏跟她没有关系,那她为什么会在意?
苏宵想做的,只是通过他寻一个答案,而已。
既然一开始的目的并不纯粹,就不要掺杂其他情感了,苏宵想,她只专心做这一件事就好了。
……
由于喝了酒的缘故,付熠将车速控慢了些,骑得更稳当,但还是比步行快多了,苏宵到家比平时早了十几分钟。
两人上楼时,正碰上一个瘦得跟个拖把杆似的,下巴还长了大痦子的男人,佝偻着背鬼鬼祟祟地在苏宵家门前贴什么东西。
付熠二话没说,先给了男人一脚,然后骂,“死推销的,贴广告贴你爷头上,不想活了?”
“哎呦,”男人呲牙,趔趄着磕门上,“咚”一记闷响,托着腰转身,骂骂咧咧道,“说谁推销的!”
付熠默不作声地打量男人,而后发现门框上被贴了个歪歪扭扭,两个硕大的红字:还钱。
苏宵也看见了。
她爸究竟欠了多少钱欠了多少人这事她不清楚,除了苏女士账本上记录的,总会有讨债的不定时从某个角落冒出来,像源源不断扩散的癌细胞。
当然癌细胞也不一定是恶性。
例如这位。
没砸门,没强行冲进去把家里搞得一团糟,也没见面就爆粗口,只是写了两个字。
挺体面,至少没大晚上拉她给街坊邻居找乐子。
苏宵侧眸。
因这突然的目光交汇,短暂滞留在台阶上的人眼神有明显的躲闪,掌心搓着栏杆,滑了一下,血色灼烧体温,男生红着脸,脚下生风,闷头上楼梯。
男生是张薇莲的小儿子,跟苏宵一样,在十中读书。
至于姓甚名谁,哪个班的,苏宵一概不知,她脑容量不够,只能储存有限的有用信息。
苏宵回眸。
“叔你字好丑。”付熠抢在她开口之前先说。
接着又特顺手的当男人面一把扯下那副大字,扔地上,捻两脚,吐槽,“搞这么显眼不嫌磕碜。”
男人上下打量着付熠,怒骂,“你这臭小子会不会说人话!”
“见人才说人话,”付熠扫视男人一圈,“有事当面说,听你也不是个哑巴。”
男人一双扁豆眼瞪向他,“你就是这家姓苏的?”
“对——”付熠的“我是”二字还卡喉咙里,被苏宵推开。
再由着他下去场面又该不可控了,苏宵从付熠身后走上前,应声,“是我,我姓苏。”
男人视线顺而转到女生身上。
……
两人进门。
“那老男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色眯眯的。”一想起男人离开时猥琐的表情付熠还是止不住地反胃,“你搬我那去吧,住我家,你这不安全。”
“这话你说过不下十遍,除你以外的男人都是色狼对吧?”苏宵放下书包,“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你少瞎担心。”
付熠觉得这是合理的担心,问她,“你身上有没有随身带防狼喷雾,或者那种能防身的东西,小刀暗器啥的?我一哥们有渠道,你要没准备我明天找他要两套,进口货,瑞士来的,他那……”
“你不是已经在我家门口和楼道全方位无死角安了五六个摄像头,况且这是法治社会,没以前那么乱,”苏宵打断他的口若悬河,反问,“还是你觉得我可以在掏出武器制止他之前能先保证自己不被反杀?”
付熠不说话了。
苏宵说,“人家上门是讨债,想要的是钱,不是我,我不值钱。”
闻言,付熠扯了扯唇。
他觉得挺值的。
付熠拗不过她,又问,“那你答应还他的两千块钱,你一学生,怎么还?”
是,她作为一个被困在学校的学生,在替苏女士分担债务这点起不到任何实质作用,但男人追到家里,要的急,她既应下,就不会再给去给苏女士增添烦恼。
“你别管。”苏宵撂下这三个字,进了厨房。
付熠叹息。
不多时,咕嘟咕嘟的沸水声滚动,小小的屋子充斥浓郁的果香,氤氲水汽中夹着蜂蜜的清甜。
付熠注视着她忙碌的背影。
什么都会做呢。
“要是能把你娶……”“嘶。”
飞溅的水泡烫到纤嫩腕骨上一滴,苏宵轻哼了一声,这一声也顺势扼住了付熠的咽喉。
付熠抬抬下颌,很快意识到这话不该说,也不能说,于是在苏宵往这边看的时候顺理成章地换了话头,“你这么好的手艺,我要不在得便宜别人了,哎。”
“你对我妈很有意见?”苏宵眼露凶气,喊他,“搭把手。 ”
付熠弓腰笑了好几声,这才慢腾腾地起身,小心地捧过苏宵端来的醒酒汤,坐下,仰起头来看她,一双桃花眼弯弯,“阿宵,我以后住你家行吗?”
“就为一碗苹果汤?”
苏宵放话,“照你这个喝酒法去医院病床上等我比较快。”
付熠笑。
她知道,付熠无非是想时时看着她,保护她,太过熟悉的人总不需要将话挑明才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当然拒绝也不需要。
“我没空,你死了这条心。”苏宵冷声。
“行呗。”付熠勾眉,并不惊讶她的回答亦或感到沮丧,轻挑的眉梢有种“就知道会这样”的意味,随即俯腰,勾起一旁的纸袋子拆开。
“不白喝你的,”付熠将一盒包装精致的荔枝方糕推到她面前,“宁西推荐的店铺,味道该不错。”
苏宵不为所动,推回去,“控制体重。”
付熠扫她一眼,露出见鬼的表情。
苏宵把参加运动会这事告诉了付熠。
虽然她承认自己是一时脑热才报的名,但现在后悔晚了,不如想办法在赛场上拿点看得过去的成绩,如果内在条件难以提升,那就借点外在辅助。
比如减轻跑步阻力之类的。
至少算个心里安慰吧……起码也努力过了,苏宵心想。
付熠说:“你很少参加集体活动,这是第一次报名运动会。”
付熠舀了一勺热乎乎的汤水,软糯的苹果香在味蕾爆开,舌尖都是甜甜的,付熠一边品着一边含笑说道,“我想去看。”
“十中墙很高,安保也只会比平时更严。”苏宵提醒他。
“不翻墙,”付熠咬着勺子一字一顿道,“我光明正大进。”
苏宵不懂付熠为什么总觉得十中安保是吃闲饭的,没所谓地“哦”了声,俯腰给他碗里续汤。
“你想我来吗?”付熠忽然问,“想的吧?”
苏宵握着勺柄的指尖凝滞片刻,抬头。
想。
想你和蒋寸一起来。
这是苏宵内心下意识的回答。
但静默的两秒后,付熠只听到一句轻嗤。
“少自作多情了。”
*
九月末。
经过几天的预热,运动会开幕当天的气氛更可谓达到**。
从来没有哪天像今天这般热闹过,苏宵第一次在十中体会到如此浓厚的活人气。
同学之间聊天不再拘泥于教室的一隅,话题也不总围绕乏味的习题,吵吵闹闹,真好。
哪怕旁观的她只是个局外人。
可热闹总不会特意为某个人竖起屏障。
苏宵独坐在观众席座区最靠后,同时也是最高的一排,听着底下女生们从热播的偶像剧畅聊到喜欢的爱豆,转而又去俯瞰三个扛把伞顶头上,偷摸组队玩王者的男生。
他们打游戏水平太菜了,接连好几次被对面爆头,技术够不到蒋寸的一半,胜率更不及付熠的三分之一。
……付熠是个骗子。
“骗子。”
一个人长久陷在沉默的苏宵终于开口自语道。
尽管不希望他在安保系统加强的今天去招惹一些无端的麻烦,内心又期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喧哗总会将孤独衬托得更亮眼。
一句简单的加油,又或者一个精疲力竭后热切的拥抱,算了,苏宵不奢求其他的,他来就好了。
只要他来就好了。
……
拧巴又自私。
苏宵脑中闪过这一行字。
明明想他来却说出那种话。
难道现在要他抛下工作来陪她玩吗?
苏宵揉揉晒得昏沉的脑袋,摒弃那些乱糟的想法,将目光从第四次出现失败二字的游戏界面移至台下。
忽地,视线里走进两个陌生的人脸。
是两个其他班的女生。
其中一个短发戴细边眼镜的女生手里拿着一瓶罐装红牛,在身旁女生不断推搡和敦促下,才扭捏着走了两步,轻轻戳了下身前人的肩膀。
正低头专注看秩序册的白宜夏有些懵。
苏宵看到女生俯腰贴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麦色皮肤变得红扑扑。
“尘暮在吗?有人找!”白宜夏突然扭头高喊。
“欸你别……”女生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且高调,一张小脸快熟透了,扣着衣襟手足无措。
在得到否定答案后,才如释重负般拽起旁边女生的袖子撒腿就跑,连饮料都忘了留下。
风波过去,尘暮仍旧是从前的天之骄子,依然有女生会如贺子萱一般追捧他。
可惜尘暮不在。
苏宵自开幕式结束后就没见过他。
据她所知,尘暮并没有报名任何比赛项目。大概是回班里学习了吧。
连这种时候也要做题吗?
苏宵胡乱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苏宵。”白宜夏第二次叫她。
白宜夏说:“广播说跳高准备检录了,在操场西南角,林扰已经去了,你也快点吧。”
“好。”
苏宵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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