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好提议,但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薛念梅带我们出了城,建平王派去的人岂会不知?但我们展示令牌时,衙役竟然没有警觉,一切都如此顺利。
像请君入瓮。
我和栖霜走进衙役看不到的转角,以避音术道:“我们先去驿站。”
栖霜不解:“驿站不是封锁了么?”
“去门口看看是什么情况。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道。
栖霜的眼神很清澈,大概没明白哪里奇怪,但老实地跟我一起回了驿站。门口和那条街都有重兵把守,薛念梅的令牌不宜再用,我心生一计,下马后抽了它屁股一巴掌,然后拉着栖霜跳上墙头。
马儿本就是找驿站借的,吃痛下意识地向家跑去。守卫被莫名其妙出现的马匹吓得如临大敌,吵嚷着聚到门口,我们趁机在房檐间跳行,居高临下观察驿站中的动静。
栖霜道:“孟真你手劲好大。”
“现在不是说这种俏皮话的时间……我们走。”
她震惊道:“你这么快就看出怜卿不在这里?”
“首先,守在这里的人不多,一匹马就能把把大部分守卫骗到门口去。”我指指廊道,只有两个兵卒还在我们先前住的房间门口站岗,“其次,建平王应该能预料到我们不会轻易踩入陷阱,哪怕愿者上钩,他的手下也没几个能抗衡的人。我的直觉很准,怜卿在王府,建平王给我们准备了一场重头戏。”
栖霜哦哦两声,放弃了理解:“那王妃死了吗?”
“没死也不妨碍她今天必须死。”
王府修筑于长安中央,远远便能瞧见府中的七层小楼,琉璃瓦折射阳光,仿佛一片片堆积的金叶子。据说长安的镇妖法宝就放在楼中,建平王誓与法宝共存亡。路很好找,没了马匹,我们干脆飞檐走壁,谨慎又谨慎地摸到王府附近。
“……这么多人,孟真你有别的办法能进去吗?”栖霜从屋脊探出个头,瞟了一眼就立刻缩回来。跟我想的一样,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守卫,那架势,仿佛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纵然我们身轻如燕,施展轻功进王府也必然会被守卫看见。
“别的办法?”我追问,“你已经有办法了?”
“呃我是说你肯定可以直接打进去……”栖霜狡辩道,在我控诉她虐待伤患的眼神中还是说出了实情,“好罢,我确实有办法可以让这里的人全都昏迷一炷香的时间,但我也会同样地沉睡,还会睡很久。”
“玉石俱焚。”我总结道。
栖霜哎哟一声,搂住我的胳膊:“差不多这意思……”
“我是可以把王府的人杀光,但是我杀不完整个长安的人,我们早晚会暴露。”我道,“你我一路乔装而来,倘若就此功亏一篑,岂不可惜。”
何况无论我和她,对杀人都并不热衷。
栖霜妥协道:“那之后就全靠你了。你一定一定得把我照顾好,孟真我只剩一条命了,我还想活的!”
难道我有两条命吗,栖霜也是真不把我当人看。
她化回蛇身,在照霜的锋刃上蹭出一道长长的腹部伤痕。我趴下来对她道:“你们蛇妖的术法怎的都如此残忍,动不动就要见血?”
栖霜吐出细长的蛇信,用红色的小眼睛狠狠瞪我,然后身子一扭,凭空消失。
烈日高悬,建平王府却忽然起了雾。“有刺客——”那尖利的警示声只响起了一瞬,又恢复沉寂。白雾茫茫,霎时淹没了王府,有人惶恐地看向腰间的证妖命石,石头静悄悄的,死得不能再死。
雾气逃不过、避不开,不过几次呼吸,守卫们就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啪”的一声,小蛇跟条麻绳似的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摔在大门口。我从屋檐跳下,把她收进袖子里,正大光明地迈进了王府的门槛。
护卫像小儿玩的积木那般瘫倒,我绕过他们,迅捷地穿过曲折走廊,来到正厅。一个华服玉冠的年轻男子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中紧闭双眼,即使未曾见过,我也能从他屁股下那张考究的黄花梨椅子辨别出他的身份:建平王。
但是这里少了两个必须看见的人。
守卫只会昏迷一刻钟,我心念转动间,决定让怜卿自己来找我。
照霜藏在我们借来的银甲下,剑鞘被我的体温染出了几分暖意。我拔剑,对精铁剑身道:“怜卿,我在这里。”
下一刻,王府所有的兵器一齐震动,发出我的声音:“怜卿,我在这里。”
无数声音交织重叠,就像一场单调的合唱、一道无穷的回音。
“砰!”
我的呼喊戛然而止。这是瓷器碎裂的响动,照霜收鞘,我顺着碎裂声的源头走去,绕进了一间女子的内室。
推门而入时,我闻到浓重的血腥气。月白的重重帷幕后,躺了一个黑影。宽大的黑石地砖上散落着瓷碗的碎片,和尚未干涸的药液。
我的动作一顿,因为一把雪亮的横刀带着凛冽寒意旋转擦过我鼻尖。刀飞回帷幕,被立起身的黑影握在手中。劲风吹得这些朦朦胧胧的纱纷飞舞动,持刀的女子像一只撞出帷幕的飞蛾,向我劈出当头一刀!
“您的刀法很轻盈,可惜您受了伤。”
刀柄还没在她的手心里捂热,整把刀便在我的操纵下再度飞出,深深地插入了房梁,几乎看不见刀身。
在横刀震颤的余音里,我道出了她的身份:“‘辟雪刀’大人,或者说,王妃娘娘。”
她身着宽大素袍,领口处隐隐能见包扎右胸的绷带。武器意外脱手,加之胸口受了贯穿的刺伤,建平王妃控制不好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嘴角溢出血来。
她盯着我,眼中燃着愤怒的火:“妖。你们果然有许多同伙!”
尽管我不是妖,但此时似乎也不需要解释:“好吧,我那位刺杀娘娘的同伙又在哪呢?”
“不知道!”她昂头,傲然道,“我只知道你要死在这里!”
话音未落,我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不及回头,我迅捷地攀上房梁,险而又险地躲过一次突刺,但仍然觉得头晕目眩,视野一片模糊。
闯进内室的是一只比人高的怪物。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活物,不,并非活物,主宰这只似虎似狼、非虎非狼的怪物的,不是它与生俱来的心脏,是遍布它身体的黄铜经脉。白窗纸滤来的阳光照出了黄铜的冷意,我心中清楚,倘若不速战速决,很快我就不能看到它的全身,只能隐隐约约地瞥见一团黄褐——这只怪物不靠接触,也可以损害对手的视线。
怪物一击未中,先绕着王妃走了一圈,伸出丝绸红舌亲昵地舔舔她的脸。王妃指了指房梁,这只怪物立刻跳到了这粗壮的横木上。横木中部下陷,撕裂声听得人胆战心惊,我跳回地面,怪物紧随其后,向我张开煤油味的血盆大口!
“这是属于我们人类的偃兽。”王妃冷笑道,全然不顾自己右胸的衣料正在渗血,“强大,温驯,永远不会背叛。”
仿佛有颗沉重的石头拽着我的心下坠——这应该就是建平王要请我们看的大戏,哦,不对,是要让我们和它一同演出的大戏。在七层宝塔的注视下,似妖的人和似妖的偃兽缠斗,至死方休。
我遛着偃兽左躲右闪,躲闪不过时便持剑格挡。照霜在兽爪下悲鸣,我连忙收剑,蹬地跃空,跳到偃兽身后。偃兽刹不住巨大的身形,轰然撞在墙壁,整座房屋为之一抖。
和桃花妖一样,寻常的武器也伤不了偃兽。照霜若出世也算一代名剑,今日竟屡屡受挫,可知人外有妖妖外有偃。
但我知道,王妃一定有能够制服偃兽的方法。
她说偃兽不会背叛,绝不是信口开河。我不了解偃兽,却了解人,我知道他们保证自己不被背叛的方法是永远有杀死对方的手段和余地。
房梁上的横刀像一颗钉子。薛念梅的银枪给了我灵感,既然王妃现下握不住刀,那我便亲自试试其刀是否真能辟雪!
我腾空而起,抓住刀柄,借此吊于横梁。这个高度颇为微妙,偃兽若抬起上半身也够得着。黄铜经脉明明灭灭,它起跳想要咬住我的脚踝,而我拔出刀,向下直直刺去!
无法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像几万个齿状零件一齐失灵,噪音嘈杂纷乱。横刀插进了偃兽的口腔,刺入了它的内脏,偃兽呜咽着倒下,王妃的表情凝固了。
“你……为什么,会使我的刀?”
我第二次操纵横刀,被她意识到这不是妖术。我不方便解释因为我就是一件兵器,只能叹道:“抱歉,我胜之不武。”
模糊的视线终于再度清晰,我却没有松口气的余力。我还剩多少时间?王妃胸口的伤显然是怜卿造成的,他现在在哪?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是不是已经……不,是昏迷了?
我毫无理由地相信,他还没有死。
我和偃兽打斗的阵仗太大,头顶瓦片叮里哐当地砸落,王妃的居室俨然成了危房。我正要离开,却冥冥中有所感应般向王妃的床榻投去最后一眼。
那黑暗的床底出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仿佛夜话里骇人的厉鬼,我却毫不迟疑地冲过去抓住它。
很难见到怜卿如此狼狈的一面。被我拖出来时,他散乱的长发沾满灰尘,左腿大腿处血如泉涌。不久前他才以身挡箭,而今又遭长刀刺穿大腿,堂堂神使硬生生活成了武场的木头靶子。我心中大石落地,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藏了如此之久,真教我好找。”
“可以掩盖血腥味……”他的声音细若蚊呐,嘴唇没有了血色,下一秒似乎就要断气了,却还是先回答了我的疑问,“快出去……房子要塌了……”
我本想背他,但他个子太高,这会叫他变个小女孩又有点像虐待伤患。我托起他的膝窝,把他抱在身前,另一只手牢牢搂住肩膀。怜卿把头靠在我颈侧,微弱的呼吸像小鸟的翅膀摩擦着我的肌肤,明明是无形的气流,却制造了毛茸茸的错觉。
“不用管王妃,她马上就要死了……”怜卿继续用半死不活的语调说,“去找……去找建平王……我们和他谈谈……”
“你还能说话吗?”我问。他现在的声音轻得不需要用避音术,我的耳朵快贴在他的嘴唇上了也不敢保证能听清每个字。
在我们踏出内室的下一瞬,房屋轰然坍塌。烟尘弥天,瓦砾木梁和砖石争先恐后地挣脱桎梏,把王妃和偃兽一起埋在了一片废墟中。
她死了。它没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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