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五年夏,皇城脚下。
黄梅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有余,昨夜二更时分终于渐歇,待至辰时,只板瓦缝和青砖隙里还积着些雨水。
即便梅后的日头毒辣,在家窝得快发了霉的老少也是要上街的。东坊西市,南郊北筑,处处是攒动的人头和商贩的吆喝,好不热闹。
然而城南的猫儿桥巷却是热闹过了头,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家小店前,本就不宽敞的小巷更是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了哟?”老妇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花色布袋,匆匆路过。
身侧高个的青壮男子回头,嘻笑了一声:“有好戏看哩。”
老妇摇了摇头:“皇城根下哪有什么新鲜事儿哦......”
正欲离去,却见桥上款步走来一个妙龄女子,身着藕色纱罗褙子,内覆矩式素娟抹胸,头梳流苏髻,髻根系青色丝带垂肩,身侧一个唇红齿白的俏皮丫头为她打着伞,衬得女子更是出水芙蓉,清丽动人。
饶是面纱遮住了仙女半张脸,也不妨碍旁人因她的相貌驻足。
不知谁高呼了一声:“沈娘子来了!”
围观人群的骚动停了下来,不少人看向了这位沈娘子,为她让出一条道。
有不明所以之人低声向周围人询问,这沈娘子是何许人也?
于是不管熟识与否,但凡对沈娘子有点了解的人都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老妇被挤在人群中也就听了个大概。
原来这沈娘子也算半个风云人物,大名沈清落,她爹沈缚安生前是从九品的翰林医官,官职不大却心济苍生,但凡哪处发生点疫病灾害,沈大夫总是冲在最前头。平日里若是有人得了小疾小病,寻上沈家府门,即便空手而来,沈大夫只要得空便不会推辞。其母沈氏在未出阁前也是城南坊市里小有名气的美人,嫁与沈郎后,得一幼女,虽不常示人,却也听见过的人说是个顶顶好的相貌。
谁曾想变故陡生,一年半前沈缚安喝酒误事,腊月寒冬里竟“扑通”一声栽进了河里,隔天捞上来时已是冻得邦硬。
当年听说这事的城南百姓无不惊奇,没听说沈医官平日里爱吃酒啊?
自那之后,沈府大门便常年紧闭,时有路过的人说府里常常夜半三更传来女人的哭叫。
半年前,也是个隆冬,沈氏和沈娘子深夜里去到了沈缚安溺毙的河边,竟是要双双自尽!好在被路过的打更人瞧见了,捞上来时二人虽没了呼吸,但不知怎的沈娘子又突然咳了出来,捡回了一条命。
可怜的沈娘子才及笄没多久就双亲尽失,沈府仅存的几个下人也陆续散了,只剩下自小服侍左右的半大侍女,好像叫做春桃。
许是身陷绝境的触底反弹,身子好全了后,沈娘子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开始频繁出入东坊西市采买各种香药食材,且在城南的猫儿桥巷里租下了一间不大的店面,取名为“杏林膳堂”,里头除了日常售卖些药膳吃食外,还会接济穷苦人家,沈娘子更是承了其父的衣钵,若是有拿不出银两的客人上门来,也总是眉眼弯弯替他把脉。
城南多丐户,常称沈娘子为“仙女菩萨”。
因沈娘子的到来,先前被拦挡在外的老妇看清了人群中间的情况。
只见一个穿着风尘的妇人坐在大门跟前,看着有些岁数,却是哭哭啼啼,泪水弄花了面上的胭脂水粉,甚是滑稽。
那妇人见沈娘子走到跟前,便飞快地提着衣摆站了起来,伸出一根涂满蔻丹的手指,指着她道:“你就是那沈娘子?”
清冽的声音自面纱下响起:“是我,大娘寻我何事?”
那妇人似是有恃无恐,嗓门又加大了几分:“那你可该问问你那好爹娘去!”
沈娘子身后的丫头一个箭步冲上来,打开女子即将戳上自家娘子鼻梁的手,厉声喝到:“放肆!哪来的泼妇对着我家姑娘大吼大叫!”
妇人吓了一跳,脸色倏地涨红起来,她调转目标,面对围观人群道:“大家都来看看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贱奴就敢不尊老......沈家尽挑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欺负啊!”
有人问:“还怎的欺负你了呢?”
“诸位有所不知,沈家那当家的十几年前曾是我最惯常的客人,那时候我们两情相悦,沈郎他还曾答应我,答应我要为我赎身......可谁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柳如烟仗着自家的生意门路能助沈郎一臂之力,便横刀夺爱,还害得我......害得我腹中胎儿夭折......”
“我那可怜的儿啊......”
说到动情处,妇人掩面垂泪,小声啜泣了起来。
有几个年岁较大的人自语道:“沈大人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妇人似没听见身后人群的窃窃私语,只完成任务般大叫:“沈娘子这‘杏林膳堂’如今是蒸蒸日上,妾身不求旁的,只求沈娘子看在沈家曾有愧于我的地方能分妾身几厘,求个活命!”
这下是个长脑袋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人群静了一瞬,旋即炸开了锅。
“你这老泼妇,在这哭哭啼啼半天,原是打着这等主意!”
“且不说沈大人和你这点房中事是真是假,我看你脸皮子厚倒是真的!”
沈清落蕴着寒气的凤眼里溢出一丝惆怅:“父亲一年前就......”
看在旁人眼里那就是天仙委屈,美人落泪,斥责老妇的声势愈见浩大。
“你这老妇忒不要脸,竟来这讹沈娘子,你当我们城南百姓都是吃牛粪长大的吗?赶紧滚!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这些话落进沈清落的耳中,掩藏在面纱下的唇角勾起。
那泼妇左右看了看,又嚎哭出声:“天爷啊!没天理啊!”
沈清落见她还不死心,在心里狠狠骂上几句,面上却是不显,话锋一转:“不论恩怨,见大娘可怜,清落愿意帮上一把,只是虽不在主街,当初这店子租下来也花了我不少银两,置办内里和平日里的开销也花去不少。”
“大娘若是想要分上一杯羹,这些怕是也得补上一些。”
沈清落垂下眼睑:“像大娘这样通事故的人,定是明白个中道理的。”
说完,她听见有人喊道:“嘿!老泼妇你还赚了呢!”
“这,这......”老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突然扭过身往后看了一眼,便挤开人群仓皇逃去。
见“戏子”走了,众人也不再留恋,作鸟兽散去。
只是几个泼皮总要耍一下宝,刷刷存在感,喊道:“沈娘子!下次再有耍赖之人,喊我牛老二一声,我定然二话不说护你周全!”
半只脚跨进门槛的沈清落顿了顿,权当做了回应。
那泼皮得意洋洋地向同伴炫耀:“沈娘子对我笑呢!”
同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牛老二你脑子不好,眼睛也不好使了啊?”
“找死!”
在沈清落身后进门的春桃正好看见了这幕,她偷笑了一声,掩上门后快步跟着自家姑娘进了账房,仰头道:“姑娘好生厉害,那老婆子劈里啪啦说了半天,只消姑娘一两句话便哑口无言,我看她那脸,似比猪肝还红哩!”
沈清落正要解开面纱放下,却见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个傩面具。她心中一动,这不是傩川的面具吗?怎么会放在这里。
一旁的春桃还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沈清落也就没多想,将面纱解下放在傩面旁边。薄纱褪去后,再没什么能挡住那惊天姿容,只是相比于方才在外头的清冷气,更添了几分俏皮与灵动。
沈清落眨了眨眼,问春桃:“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啊?”春桃被问住了,稚气的脸上浮现出困惑,“是呀......”
沈清落走近,手指轻点了一下春桃的额头,笑了:“呆子,上次和你说的都忘啦?”
“嗷!”春桃捂住额头,瞪圆了双眼,犹豫道,“是......百姓的力量?能用众力,就......无敌无畏!”
“是‘能用众力,则无敌于天下矣;能用众智,则无畏于圣人矣。’”
“对对对,就是这个!”
沈清落道:“你别瞧那老婆子三言两语就被我打发走了,实际上这就是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平日里我们有惠于城南的乡亲,这才使得危难来时大家都肯站在我们这边。”
“我不求旁的,只求在乎的人能平平安安地走完一辈子,不要做了那倾覆的大厦。”
说完,沈清落看了一眼春桃,果然又是懵里懵懂的,笑骂:“呆子,懂了没有?”
春桃却是一个熊抱上来,眨巴着星星眼:“姑娘,你说大道理的模样好迷人,忧郁的眼神好迷人,春桃的心扑扑跳。”
沈清落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只好又骂她一句“呆子”。
玩闹半响后,沈清落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说正经的,春桃,你去库房里清点一下,尤其粳米、小米、党参、黄芪、肉桂这些常用到的,若是不足一半了便都记下来,得空好去坊市里采买。”
春桃应声后便蹦跳着去了库房。
沈清落在案前坐下,从暗格里取出几本蝴蝶装册子,其中五本是沈缚安生前所记的从医心得和食疗验方,另一本较新的则是她半年前来到这里后陆续记下的药膳配方。
虽然这些配方她从小就熟记于心,经年累月浸泡在这些方子里让她闭着眼睛都能抓药,但她觉得还是记下来安心些。
沈清落抚过这些墨迹新鲜的竹纸,心里涌上一阵酸涩。
春桃不知,她刚才说的那些大道理冰冷晦涩,却是一年前她用无数个夜晚的眼泪和至亲之人的性命才明白过来的。
她一辈子,不,两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临终时自责和懊悔的眼神。
当时她抱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内心无数次哭喊,求老天爷让她重新做一次选择,她肯定会好好选的。
老天爷竟然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让她穿越到了历史上某个同名同姓之人的身上,虽然她穿越过来脑子里没有原主的记忆,对北陈的历史也不太了解,但足够了。
可老天是公平的,给了她机会,也给了她惩罚,父亲终究是回不来了。
沈清落合上册子,敛好情绪,正要起身出门,却听得刺啦一声,身后的屏风竟然开了。
她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只见屏风后面露出了一副剑眉星目、薄唇微抿的绝世好皮囊。但若是再看一眼,就会发现这男子明明宽肩窄腰身量极好,却比寻常男子要矮上一大截,竟是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
嗯,这轮椅还是我给他做的,沈清落心想。这时代虽然有木制的推车,但却没有专门给人用的轮椅,所幸她在现代的时候为了让父亲用得更顺手一些,亲自改装过轮椅,还记得一些基本构造。
沈清落轻咳了一声,面带惊讶:“傩川?”
男子似乎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堪堪应声:“沈娘子。”
“你怎的在屏风后面?半晌都没听见动静。”
傩川垂下眼眸,叫人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早些时候进来打扫,恰巧沈娘子和春桃姑娘进来。我见你们在说一些重要的事,不想出声打扰,就藏到了现在。”
“......抱歉,将你们的谈话听了去。”
沈清落原本心里有些别扭,但看他诚恳的模样,配上养眼的容貌,哪里还会多说一句重话:“无妨无妨,你腿脚不便,以后这些打扫的活就让春桃做吧,她有的是力气。”
“我知自己如今是个残废。”傩川抬眼,平静地看着她,“但手上力气尚可,做些平常活自不是问题。”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娘子若无此意,往后便莫要再说这话了。”
沈清落哑口无言,她明明挺会怼人的啊,平时教训起旁人来也是头头是道,怎么每次对上傩川就要被压一头。
正恼火,傩川已经手摇着轮椅到她跟前,凌厉的眉心蹙起,犹豫一下后沉声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太看重托举着自己的水,难免会阴沟里翻船。”
说完,拿起傩面具盖住上半张脸,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留沈清落一人呆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反驳自己刚教训春桃的话吗?!
注:①出自《三国志》
②出自《荀子》
小剧场:
少女走在大街上,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眼见着就要撞上了。
这时,一位脚踩轮椅的傩面少年赶来,双手已然抡出残影。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救下了少女,衣角微脏。
谢谢小宝们支持[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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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傩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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