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姜把石桌上的字帖按照顺序叠放整齐，她回到屋子里，垫起脚尖，拿起衣柜上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有一个灰色钱袋。
她从里面掏出几枚铜板，出门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手里带点钱，心里才踏实。
万一用上了呢？
整理好后，她打算去出门寻墓先生。这两日，他接了裕河富贵人家的委托，听说是一笔大额买卖，需要有人在现场镇场子。
姜姜记得，那户人家姓陈，因为家族里有人在长安当官，他们在裕河城比其他的富户要硬气一些。
刚推开木门。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再过几天，祭神典礼便要举行。这几日，街上各个宗门的道士都来了不少，教坊的人也该到了。保险起见，她默默关上门，悄悄回到里屋，从装钱袋的盒子里最底下，抽出一张“同舟符”。
上次让墓先生多画了几张，眼下就派上用场。
姜姜将符放入杯盏，将温热的茶水浇上去，很快符纸融化。她先给嘴里塞了一颗蜜饯，深深吸气，端起茶盏捏住鼻子一饮而尽。
她喝完后，重新拿起叠好的字帖，牵起角落毛驴，推门离去。
隔壁，清泉正在撰写宗门心法。
这会儿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尤其听到姜姜出门的声音，他更是如坐针毡，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去，看看她要去做什么。
但一想到师姐等会儿要来检查，他只好强迫自己握紧笔杆，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清泉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写字如上坟。
又恍然想起，每每爬上墙头，那小姑娘总是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一直写、一直写，从清晨写到日暮，不知疲倦。
——她到底是怎么坐住的？
这份定力，就算是放到整个北斗宗，都极为罕见。
少年道士在心底，不由得对这个小姑娘多了几分敬佩。
-
“姜姜姑娘，出来买东西啊？”巷口酒肆老板难得见到小姑娘，他热情打招呼。
姜姜牵着小毛驴，她笑吟吟的询问：“李老板，你知道陈府怎么走吗？”
“裕河第一富商的陈二爷的那个陈府？”
“对呀。”
酒肆老板将漏勺放下，他走下台阶，细细指路：“姜姜姑娘，你看啊，从这边往凤凰大道走去，穿过主街，便是权贵府邸的所在地。”
“那位陈二爷的府邸最是气派，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过——”酒肆老板话锋一转，“陈家最近在做大生意，估计忙得很咧，你就算上门，也不一定能找到陈二爷。”
“多谢李老板。”姜姜笑着告别，“我去看看，找不到人再说吧。”
“路上小心。”
“好~”
姜姜牵着小毛驴，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日头正盛的午后，路边的摊贩都忍不住坐在矮凳上打盹儿。
按照酒肆老板的指路，她来到裕河城凤凰大道，街面一下子变得宽敞。
迎面，有一匹骏马飞奔而来。
姜姜拉着小毛驴，站到街角回避。
待安全后，她也骑上自己的毛驴，慢悠悠的朝着陈府走去。
在裕河城的这段时间，追风的伙食也变得极好，平时吃完睡、睡完吃，也不需要劳作，这会儿已经比刚从程大叔那里领来的时候要胖了一圈。
姜姜每天都会喂它吃胡萝卜。
刚跨坐到毛驴背上，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一声清沉的嗓音：“姑娘，是你……？”
听到这声音，姜姜转过头，看到一家面馆门前伫立的身影。
身穿灰色道袍的青年，背后的东西用白布裹得严实，看不出是什么。
“长生先生。”姜姜认出了他。
确切的说，这是第三次遇到他。但是之前两次，长生先生都是擦肩而过，从未驻足。甚至于，姜姜都以为是自己眼花，认错了人。
“果然是你。”青年道士微微一笑。
他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在裕河城能遇到她。
小姑娘今日穿着粉色衣衫，面若桃花，眸似清溪，虽然他记不住旁人的模样，但她身上那淡淡的、带着一丝香气的尸鬼的气息，自己很难忘记。
“长生先生，之前我们见过的。”姜姜提醒，“在郊外荒庙。”
“荒庙？”青年道士微怔，“你是说……除去地罗的那天吗？你也在？那可真是我大意了，当时只顾着完成友人之托，没留意场上的人。”
“没关系的，我也没有主动跟长生先生打招呼呀。”
那天，长生先生和清言真人一起赶来。
姜姜看到他目不斜视的走到重伤的地罗身旁，与林捕头低声商议着什么。
应当是很重要的事情。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陈二爷的府邸。”
“正好顺路。”
长生走在毛驴旁边，他的步伐与毛驴持平，不近不远的跟着。
“地罗后来怎么样了？”姜姜突然好奇。
青年道士沉默片刻，他缓声道：“带回牢中关押，此事，要等真武宗的人来定夺。对了，那日制伏地罗的道爷，便是你家先生吧？”
“嗯！墓先生可厉害了！”
“他确实很厉害，这位地罗的身份极其特殊，此事已经惊动了真武宗的门主，约莫着祭神典礼前后两日赶来，到时，恐怕还要找你家先生问上一问。”
“问？问什么？”姜姜心升警惕。
前方马车熙攘，长生牵住毛驴缰绳，拉着它拐进人更少的小道。
从这边绕过一座水桥，就能抵达凤凰大道。
“那日，我也看到了。”面对眼前这位尸鬼小姑娘，长生知无不言，“你家先生，众目睽睽之下，单手镇压八卦日月阵。甚至比起那位地罗，他净化过后的日月阵气息更为纯粹。虽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能轻松缔结真武宗秘传阵法，他与真武宗应该有一些渊源。”
“我想，真武宗的门主比任何人都想搞清楚他的身份。”
“如果怕麻烦的话，你可以将这条消息告诉你家先生，让他提前想好应对的法子。这真武宗的门主，霸道固执，他想了解的事，就一定会了解清楚。这次来，怕是会堵上门。”
上桥之时，毛驴走得极慢。
姜姜略微颔首：“多谢长生先生提醒。”
青年道士脸上是温和的笑容，他牵着毛驴缓缓走着。上桥，下桥，河底边有孩童放纸鸢，放眼望去，柳树依依，迎风招展。
春天真的来了。
他想到第一次见这位小姑娘是在鹧鸪山。
那是风川冬日的最后一场雪。
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寒风凛冽。小姑娘骑着毛驴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中。
——希望她可以一直都相安无事。
“到了。”来到阔绰大气的陈府门口，长生轻声说道。
陈府门口两只高大的石狮子，雕刻的栩栩如生。朱红大门高耸，甚至比起裕河知府住的地方，都更气派。不管隔多远，都能一眼看到。
门口站着八个侍卫，各个带刀，不苟言笑。
“找陈二爷？”青年道士问道。
姜姜摇了摇头：“我找墓先生。”
长生朝侍卫们走去，与他们说着什么。看家护院的守卫不会轻易放行，但眼前这位道爷来过几次陈府，他们都记得，绝不敢怠慢。
听到道爷的话，纷纷看向那个骑在毛驴上面的小姑娘。
“哪位道士？是这两日，家主请来的那位高人？”
护卫低声交谈：“那道士是姓墓吗？”
另一位护卫回——
“不知道啊，家主一直喊他‘道爷’，但长生先生都开口了，那肯定不会错。”
“那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他们，家主去了哪里？”
“说吧，小姑娘既然是来找道爷的，万一有很重要的事，我们都担待不起。”侍卫们商量好后，派出一人上前回应。
年轻侍卫抱拳笑道：“长生先生，还麻烦您跟那小姑娘说一下，她要找的人这会儿可能在金樽酒楼呢。”
金樽酒楼距离这里不远。
长生虽然有自己的事要做，但他还是决定送小姑娘过去。
听到酒楼名称，姜姜心底也知道一条模糊的路线。
裕河城并不算大，在这里住久了，无聊的时候多看几次地图，一些有名气的地方心里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这次抵达酒楼门口，远远地，姜姜就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开心的喊道：“墓先生！”
门口伫立的身影微顿，他看了过来，见到姜姜从毛驴上下来，拉着缰绳，欢快的朝着自己走来。
送姜姜过来的青年道士看着她的背影，和脑海中那道熟悉的身影重叠。
他淡淡一笑，见她平安与墓先生相逢，便转身离去。
午时刚过不久，店里人烟稀少。
整个一楼站满护卫。
墓渊独自在门外，背靠着栏杆饮酒。见到小姑娘牵着追风走来，许是因为赶路，额头出现细碎的汗珠。
小姑娘明眸皓齿，语笑嫣然。
“墓先生，我刚从陈府那边过来，他们说你在此处。对啦，我路上还遇到了长生先生，是他护送我来找你呢。”
姜姜说着回过头，发现人潮涌动的街上，已经没有长生先生的身影。
二楼。
还在等候交易的陈二爷注意到了楼下的情况，他坐在窗口旁，只觉得浑身都是汗，不停地用扇子给自己扇风。在他的带领下，一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金樽酒楼的门口。
他们便看到，一直都冰冷疏离，不近人情的墨袍道士，这会儿正用帕子，轻轻地给小姑娘擦汗。
街边，人来人往。
道爷的动作很轻，他擦得细致。
小姑娘脸颊绯红，可能是被太阳晒得。她微微仰着头，脸上是甜甜的笑意。小姑娘气质灵动，模样娇俏，神色略显稚嫩，尤像刚幻化成人形的小仙狸，不韵世事，可爱纯真。
小姑娘站在墨袍道士面前，只到他胸前，看他时需要仰着头。
二人的关系一看就十分亲密，离得很近。
在此之前，墨袍道士身前的六尺之地，可无人敢靠近。
“饿了吗？”墓渊旁若无人的问道。
姜姜摸了摸肚子，她点头：“中午我急着来见你，就只吃了两块糖醋排骨。”
“跟我来。”
墓渊拎着酒囊，朝店内走去。护卫们自动散开，最里面还有一张桌子未坐人，众人就这样看着他带着小姑娘坐下，护卫们傻眼了。
——啊？
今天情况特殊，待会儿裘家的人来了，那可是要死很多人的！
他们早就想吃掉陈二爷手上的份额，指不定要带多少人来呢，听闻中州突骑都已被惊动！
裘家上头有人！那人手握兵权！
陈二爷吃亏就吃亏在，长安实在离裕河太远！等救兵赶来他尸体都凉了！
现在的家主唯一能依仗的，就只有眼前这位墨袍道爷了。
他们看着这个突然找上门的小姑娘，她一看就是细皮嫩肉的，很是娇贵，等会儿双方不免要进行一场死斗，万一不小心误伤了她怎么办？
再说了，有她在，道爷还能心无旁骛的杀人吗？
……
店里的小二倒还记得她。
见到姜姜光顾，小二很快便端来今日份的糕点杏仁酥。
“姑娘，您先吃，其他的菜马上就来！”
见到杏仁酥，姜姜眼前一亮。她拿起一块，小口小口的吃着，还不忘用茶水相配。
一口糕点，一口茶。她的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像一只囤食的小仓鼠。
一楼的二十几个护卫，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小姑娘吃得津津有味，把他们都给看饿了。
“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墓渊替她盛了碗米饭，放到她面前。
姜姜这才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
她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沓字帖，平整的铺放在桌面上。
小姑娘抬头望他，眸光熠熠：“墓先生，你看，这一整份的《一气心经》，都是我默写出来的哦！”
在修道上面有所成就，姜姜超级开心。
她跨越大半个裕河城，就是为了第一时间跟墓先生分享这份喜悦。
在姜姜心里，墓先生是非常重要的人。
是她开心的时候，就会第一时间想到的人。
墓渊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她脸上的笑容太过灿烂，眼里的光也过分耀眼。
想到她顶着大太阳，走了这么久的路，就是为了来告诉自己，这一件与她有关的喜事。
墓渊心间冰川像是裂了一条缝，有溪水缓缓流入。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用勺子往她的碗里舀了几块豆花鱼片。
“写得很好，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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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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