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在院子里，像一层薄薄的白纱。一旁的烛光微微摇晃，姜姜注视着面前的墓先生，他神色与往常无二，只是沉默饮酒。
墨色道袍里像是藏满风霜。
一直到后半夜，等待答案的姜姜头枕着小臂睡去，墓渊的视线才落到她身上。
小姑娘睡颜安详，一缕发丝黏在白皙稚嫩的脸上。她睫毛安静的覆盖住灵动的双眸，均匀的呼吸落在手背，手里还捏着白玉色的小茶杯。
睡梦中她松开手，小茶盏朝着卓沿滚落，在快要掉到地上的时候，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握住。
墓渊握紧茶盏，没让它摔碎在地上，惊醒一整院的月色，以及梦中人。
吃饱喝足的小狐狸，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就在它想找个舒适的地方眯一会儿的时候，狐耳突然抖动，它蓦地抬眸，盯向院子的角落。
瞥见暗影晃动。
小狐狸俯身，弓起背，狐瞳幽幽，警惕的缓步靠近。
墓渊将茶杯放好。
他看着已经睡去的小姑娘，声音微哑：“被我记住，不是什么好事。”
一旁，白色幼狐眼看就要扑上去。
墓渊手指微动，一缕金色光芒缠住小狐狸的身体，将它缓缓拽了回来。
小狐狸拼命挣扎。
它无法挣脱这金色灵气，最后趴在姜姜脚边，气呼呼的瞪着角落里缓缓滚出的黑影。
那抹黑影走近有光亮的地方后，才看得清。
——是一只成年穿山甲。
它棕黑的盔甲油光发亮，小黑豆一样的眼，脸上是万分恭敬与狂喜。
“主人。”它俯身磕头。
脑门撞在地上。
小狐狸蓦地瞪圆双瞳，它没想到，这个丑不拉几的家伙竟然会说人语！
狐狐这么可爱，狐狐都还说不了人话！
“你来的倒挺快。”墓渊起身，他走到姜姜身旁，将一件薄毯盖在她肩上。
穿山甲直起前面的小爪子，抱在一处作揖：“感知主人的气息，厌龟没日没夜的赶路，不敢耽搁。”
这一日，它等了许久。
这时，穿山甲才忽然发现，趴在石桌上睡着的人影。
厌龟有些不敢置信。
主人如今，竟会将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带在身边。它嗅了嗅周遭的空气，可以确定，小姑娘并不是修道士，她身上的气息很纯澈，很干净。
倒是……
那只一脸严肃的狐狸，与寻常狐狸不同。
穿山甲没有过多询问。和以前一样，每次都会寻找主人的踪迹而来，侍奉左右。只是这一次，找的时间太久，或许是因为主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使用灵力。
……
姜姜醒来时，在里屋的床上，她看着窗户外面的天色，一点点的亮光蔓延天际，腰侧有点暖和，低头一看，原来是小狐狸蜷缩成一团，依偎着自己入眠。
她轻轻地起身，生怕吵醒小白。
叠好被褥，她走向院中，打水洗漱。见到石桌上盘成一团的黑影，怔了怔，走近后，发现是一只穿山甲。
清晨的露水沿着叶子滴落。
姜姜用袖子擦了擦鼻头，她慢吞吞的转身，开始烧水。
厨房角落，白影若隐若现。
“这两日天寒，姜姜姑娘可以煮一些枸杞粥喝，暖胃。”
“好呀。”姜姜用热毛巾擦脸，她忽然问：“墓先生呢？”
“天还没亮，衙门来人，将他请走了。可能是跟祭神典礼有关。”
“哦……”
姜姜将毛巾拧干，她想到昨晚自己问的那个问题，墓先生只是沉默喝酒。
她转身面向白影：“前辈，墓先生他有喊过你名字吗？”
“……他连看都不看我。”白影笑了笑，“更何况，我一个已死之人，名字也没什么记住的必要。”
“那你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呢？”姜姜的好奇心被勾起。
白影前辈，似是离开人世许久了，却一直都守着这个院落，难不成是贪恋人间美好？可是他如今这副模样，什么都做不了。
最多，吓一吓住进来的人。
白影的身影淡薄如雾，随风摇曳。他的眉眼也很模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在等一个故人。”
姜姜看着他有些惆怅的神色，不知为何，竟觉得似曾相识。
“……咳。”
身后传来一声清嗓的声音。
“醒了？”穿山甲不知何时来到厨房的棚子边上。
姜姜惊讶的看向它，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
她刚才……听到了一位老者的声音。
面前的穿山甲，背上布满鳞片，像是穿着棕色的铠甲。它像是在笑：“姜姜姑娘，我是墓先生的仆从。你可以唤我厌龟。”
它看到，刚才还在跟白影聊天的小姑娘，放下手中的白色毛巾，慢慢蹲下身。
她看着自己，满脸惊奇。
“你会说话？”
姜姜从未遇见过会说话的动物。
穿山甲一脸骄傲：“我活了这么长的年岁，通人语实属正常。更遑论，我跟在仙……先生身边修行，早已通灵智，非寻常生物能比较。”
“厌龟。”姜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墙角，白影也是第一次见到会说话的穿山甲，难免觉得稀奇。
他忍不住插话：“你好像活了很久的样子。”
穿山甲笑道：“在下活了三千余年，够久了吗？”
白影愣住。
姜姜也好半晌没说话。
小狐狸舔着爪子，听到“三千余年”这几个字，抬起狐瞳多看了穿山甲两眼。
姜姜声音很轻：“……厌龟前辈，你经历过天灾？”
穿山甲慢慢蜷起尾巴：“不止一次。”
每一次天灾，都要死很多、很多的人。能活下来的不足千分之一。
尤其是修行之人，十万战将，十万英魂。
或许是得了比普通人更多的力量，他们便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穿山甲回想起天灾的情况，声音里充满唏嘘：“幸好我在修行最初，便凝练自身的盔甲，才能从天灾中勉强苟活。只可惜，死得人太多了。”
姜姜对天灾的了解，都是从书中，以及阿嬷的口中得知。
但她明白，天灾的残酷在文字的描述下，都显得万分苍白。
“如今是第六次天灾之后的柒玄年，姜姜姑娘，你不必害怕，在第七次天灾来临之前，你已然寿终正寝。”穿山甲见小姑娘脸色苍白，忍不住安慰道。
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按照人类的寿命算，假如她福星高照，能活到一百岁，那也距离第七次天灾还有一百多年。
无论怎么算，她都不必经历天灾的苦。
更何况，主人与她有缘。
穿山甲看明白了，主人如今对小姑娘很是关照，她这一辈子在主人的庇护下，定能顺风顺水，平安老死。
跟在主人身边这么久了，它还是头一次见到主人对谁这么上心。
他今日走时，只留下一句——“看好家。”
穿山甲明白，主人的意思，是让自己保护好这个小姑娘。
瞧这院子里，一头未开智的毛驴，一只囫囵吞枣、修炼得乱七八糟的狐狸，还有一缕总是藏在墙角的死人魂魄，好似风一吹就消逝。
就凭它们，真遇到一些厉害的东西，怎么保护姜姜姑娘啊。
所以呀，看家护院这种事情，还是得交给自己。
姜姜听到穿山甲前辈的话，慢慢低下头。她双手指尖在身前交握，垂落的眼睑，也无法遮挡眸底深处的那一丝怅惘。
穿山甲本来还在自得中，瞥见小姑娘的神色不太对劲，它忍不住探头。
发现她眼角竟然泛红。
那一下子，便吓得超后退了几步，“噗通”一下绊倒在地上。它爬正了身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莫非是它刚才说错了什么话？
“姜姜姑娘，可是在下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可以罚我。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若等下主人回来，见到小姑娘哭了，自己难辞其咎。
姜姜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侧过身，将眼泪咽回肚里。
“不是因为厌龟前辈。”
“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有些感伤。”
“是什么很棘手的事情吗？姜姜姑娘不妨说出来，在下一定帮你解决。”穿山甲认真说道。
可它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姜姜姑娘开口。
这让厌龟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事会像一抹愁云，压在她心间？
姜姜蹲在地上，捡起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地面。
她心里很乱。
白色幼狐走了上来，用头轻轻地蹭着她的小臂。
墓渊回来时，便看到这样一番情景。
小姑娘蹲在地上，手里捏着石子，眼角微微湿润，看上去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可怜兮兮。白色幼狐蹲在她面前，扬起小脖子，狐瞳里满是亲切关怀。而一旁的穿山甲，急得团团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白影倒是淡定，盘腿坐在角落，手里捏了根不知道从哪拽来的柳条儿。
墨袍道士从外面归来，手里拎着竹筐，里面放着买来的新鲜青菜叶子，和前面店铺老板用刀刚割下来的猪肉。
他缓步走到姜姜面前。
“怎么了？”墓渊轻声询问。
姜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脚步声，以及墓先生问的话。她只是想着，与天灾有关的那些事情，那些冷冰冰的文字记载，每一个字都是用鲜血构筑的。
穿山甲见墓渊回来，吓出了一身冷汗。它连忙趴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哆嗦着说不出话。
它很想为自己辩解。
却看到主人的心思都在姜姜姑娘身上。
墓渊见她不吭声，只是低着头，看上去既委屈又无助，像是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伤心极了。
难道……
是因为昨晚的事情？
墓渊看着她，他抖了抖衣上的落尘，像是抖去心底覆盖着的一层薄薄的雪。
他想到了小姑娘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从不喊她的名字。
大概是因为，与他而言，如今这世间，风是风，云是云，河是河，山是山；狐狸是狐狸，毛驴是毛驴，穿山甲是穿山甲，小姑娘便是小姑娘。
她的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不必特地去记，亦无需特地遗忘。
墓渊缓缓蹲下身。
若她在意此事，那便遂她心意。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醇温哑，似春日清晨的一杯淡茶，又像是冷夜时分小心收敛锋芒的刀。
“……怎么了，姜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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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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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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