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姜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茫然抬起头,视线撞入男子深邃的眼眸中。墓先生不知何时回来的,就在自己身前,正轻声念着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一直都很好听,百听不腻。
连带着她最为普通的名字,都变得独一无二的起来。
姜姜是孤儿,从小生长在教坊,没有名字。从她记事起,旁人喊她“小主”,但教坊里有好多个小主,只不过从十岁那年开始,就只剩她一个。
她的名字是阿嬷起的。
她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阿嬷,只觉得她亲切,便将一朵刚采摘的白色小花送给了她。
阿嬷说,那是一朵姜花,纯白无暇。
后来,阿嬷私底下会亲昵的喊她“小姜姜”。
在教坊里,她记得一些人的名字。又好听,又特别。
比如“凤梧”姐姐,取自《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比如“季英”姐姐,季为父姓,英为母姓。
比如“福佑”和“柔泽”两位长相一模一样的姐姐,教坊里有一座山头,名为福佑;上面有一棵松,名为柔泽——据说是神明赐于人间的祝福,愿人世福泽绵延,岁岁太平。
和他们相比,姜姜这个名字实在太普通。
但是姜姜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就像她夏天里时常采摘的小姜花,又简单,又好记。
——还很容易抄写。
姜姜看着面前的墓先生,他墨色道袍上沾了些许清冷露水,寥寥薄雾,抚上他的眉梢。
“墓先生,我刚才走神了,没有听清。你可不可以,再喊我一次呀?”
“……姜姜。”
“还想听。”
“姜姜。”男子嘴角微扬,深沉磁性的嗓音极有耐心。
一旁,穿山甲目瞪口呆。
——啊?
眼前这位,真的是它的主人吗?这么配合,难不成是被谁夺舍了?
还是自己睡得太久,这会儿还在做梦?
它根本没寻到主人的踪迹……?
穿山甲忍不住的低头咬了咬自己的爪子。
好痛!它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白色幼狐和墙角那一抹虚影,早已见怪不怪。
一旁放着的竹篮,是新鲜的菜。想到墨袍道士炖的肉格外香,小狐狸不禁咽了咽口水。
小姑娘眼底含泪,神色却微怔。她心底潮潮的,像是刚下过一阵雨,淋得浑身都湿漉漉。但又好似被墓先生从死寂的水中一整个打捞起来,拂面的春风温暖舒适,她仰着头,看着在自己面前单膝蹲下的墨袍男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攥住他的衣袖。
“天灾……会死很多人吗?”姜姜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在轻颤。
墓渊静静地凝视着她。
“我看过书中的记载……”姜姜微微垂眸,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就和之前一样,第七次天灾也会降临风川。”
风忽然变大,姜姜用手挡在脸前。
墓渊语气沉稳:“那是很久以后的事。”
“墓先生,你怕吗?”
“不怕。”墓渊的深邃的双眸看不到任何一丝情绪,“只觉得,有些无趣。”
“无……无趣?”姜姜怔住。
“先起来吧。”墓渊站起身,他看向天色,“要下急雨。”
“喔——”姜姜跟着站起来,却觉得双腿发麻,身子一软就倒向面前的人,幸好对方眼疾手快,双手扶住她肩头。
姜姜的鼻子撞到他怀里,有一点痛,她用手捂住鼻头,扶着墓先生的手肘,慢慢站稳。
她眼角染泪,这一次是疼的。
“很久以后的事情,现在去想,也是徒劳。”墓渊弯腰,拎起竹筐,“不如想想,今天想吃什么?”
“只要是墓先生做的都好吃。”姜姜慢吞吞跟上,她松开手,鼻尖微红,“我都喜欢。”
她知道墓先生是在安慰自己。
这会儿风吹得有点大,但却凉爽,天边乌云聚拢,黑压压的一片,偶尔闪过一缕雷光,整个苍穹都像是被人盖上一层黑布,天色瞬间昏暗。
厨房只有棚顶,四处透着风。
姜姜把清水倒入盆里,坐在小凳子上,开始摘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上有了动作,还是因为这暴雨来临前的风,姜姜脑子里的那些混乱思绪逐渐散去。
让她发愁的事情依然存在。
但至少这一日,这一刻,只要有墓先生在,她就不去想无涯山的纷纷扰扰。
轰隆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姜姜抬头,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那抹亮光刚刚隐去,一阵急雨匆匆而来,豆大的雨珠从天幕上降落,砸在屋檐上、地上、棚子上,砸进正在烧火的灶台。
棚顶被刮得乌拉作响。
穿山甲也躲进这厨房,贴着灶台,似是烤火。
小狐狸站在屋檐上,冷不丁被浇了一身,急匆匆的蹿了进来。就连墙角那抹白影,也是兀自挪了挪虚无缥缈的身影,靠着厨房一侧的墙壁。
外面,雨骤风急。
好似只有这一方棚檐下,才得片刻安宁。
柴火静静烧着,锅里的汤煮沸,气泡破裂的声响藏在暴雨中。
初来乍到的穿山甲,还是无法相信眼前所呈现的景象。墨袍道士刚盛好一碗热汤,正用勺子轻搅,小姑娘便凑了过去。
他轻轻吹气,将勺子抵在她唇边。
主人就像是重复过无数次,如此自然而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穿山甲在心底呢喃——难道,真被夺舍了?
就在它还困惑时,看到墨袍道士轻轻瞥过来的清冷视线,立即汗毛耸立。它尾巴竖起,整个小身板都恨不得直立起来。
就刚才那一眼,穿山甲无比确定,这个道士就是它的在主人!
——是它唯一追随、愿意为其献上性命的主人!
等它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自己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屋外暴雨倾盆,这热汤的香气愈发浓郁,就见到小姑娘喝完后,又盛了一碗。
……
翌日。
姜姜起了一大早,换上红色的教袍,布料用的是上等材质,舒适合身。
今日是祭神典礼,全城的百姓都会出门。姜姜收拾好后来到院中,经过昨日暴雨的洗刷,空气异常清新,地上还有着浅浅的坑洼。
石桌上,有一盏刚融了符咒的茶。
姜姜靠近后,双手端起,迅速喝光。朝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发现穿山甲正蹲在一旁的椅子上,怔怔的看着自己。
“这是同舟符?”穿山甲忍不住询问。
“是的,厌龟前辈。”
穿山甲有些感慨:“这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南山宗的一些事情。你知道的吧,同舟符出自南山。”
“我知道,墓先生跟我说过。”
身后传来脚步声。
姜姜又吃了一颗蜜饯,她回头,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男子身上的教袍和她衣服的颜色、款式相仿,不同的是,他里面搭了一件黑色内衬,张扬的红袍在他身上多了几分矜贵,愈发令人觉得神秘莫测。他眉目俊朗,风姿秀逸,长发用棕黑色的发冠高束,身形高大却不粗犷,气质卓越超群。
姜姜第一次见到他穿教坊的制服……
心脏突然就蹦得像一只小兔子,咚咚咚跳个不停。
墓渊看到她因含着食物而鼓起的腮帮,小姑娘眼睛睁得圆圆的,手里还捏着一支毛笔。只是头上的发簪有些歪了。他靠近后,抬手扶正了姜姜戴着的白色发簪。
“还要多久?”他问。
姜姜看上去要写字帖。
她回过神,稍稍向后退了半步。
每回离墓先生很近的时候,心跳都会加速,连带着脸颊也会变得发烫。站远一些,有风灌进来,心神才能变得宁静。姜姜甜甜的笑了一下,应道:“马上就好。”
这是答应巷子口的酒肆老板,替他写的一份字帖。
姜姜这段时间,有空了仍然会去前面支摊。
生意还不错。
墓渊“嗯”了一声,他站在一旁,安静等候。
这个时辰,百姓们已经陆续上街。巷子里朝外走去的脚步声络绎不绝。
墓渊摘掉腰侧的酒囊,拧开塞子,喝了一口酒。
姜姜恰巧写完字帖。
她抬头时,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酒囊侧面绣着的字。这个酒囊她再熟悉不过,刚和墓先生认识的时候,在无涯山的荒庙,她就发现酒囊上绣着的“忘”字。但这会儿再看,字迹竟是变得很模糊。
姜姜忍不住站起身,走到墓渊身旁,伸手触摸酒囊。
墓渊垂眸,默然的注视着她。
“墓先生。”她轻唤。
“嗯?”
“字好像快没了。”姜姜凑近了些,确定是字迹变淡了。她抬起头,眼睛明亮如星,“我绣工很好的,绣出来的花特别漂亮,字也还不错。要不要让我帮你把字再描一遍?”
字……
墓渊微怔,他竟是许久没关注这件事了。低头看了一眼,【忘】字果然淡的几乎要看不见,他修长的手指抓着酒囊,眸色深沉,看不出丝毫情绪。反而是一旁的穿山甲,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无碍。”墓渊拧上塞子,将酒囊挂在腰侧,“字已经消失,就无需再追回。”
他倒没想过,竟然会这么快。
“好~”姜姜笑了笑,她把毛笔放好,字帖叠整齐揣进怀中,“那我们走吧,我已经都准备妥当啦。”
一听到这话,白色幼狐如一道小型龙卷风,一下子便从屋中冲出。
——它可是一直在等着呢!
除了毛驴,小狐狸跟穿山甲一起跟在他们身后。关门时,白影难得飘到屋顶上,他幽幽叹气:“活着真好啊,还能上街。”
他如果不是这副姿态,肯定要街坊邻居一起去热闹热闹。
路过隔壁的房屋,姜姜的步履明显慢了下来。
她抬头看去。
紧挨着的这栋小院,之前租给的北斗宗的那两位师姐弟。清言真人比较忙碌,日日都要出门,听说是在替知州大人办事。
而少年道士就很随意了,他有时候会去街上溜达,更多的时候就在这院子里修道。
时不时爬上墙头。
晒晒被子,晒晒书,也晒晒他自己。
自他们走后,隔壁就变得很安静。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找到新的租户。
姜姜从这过的时候,恍惚中,似乎还能看到清泉的身影,他一如既往的懒散的坐在墙上,手上抓着一把瓜子、坚果。
她眨了眨眼,那抹身影消失了。
雨后的小巷,青苔的气息格外浓厚,姜姜踩着石板,跟在墓渊的身后,一步步朝街上走去。
巷口酒肆的老板,刚关上店铺。瞥见那两道身影,连忙行礼:“墓先生,姜姜姑娘。”
酒肆老板穿着普通民众穿的白色教袍,看到那二人身上的红色衣袍,丝毫不觉得意外。
在裕河城,墓先生绝对可以称之为世外高人。
他之前替知州大人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后来又除掉那位胡副都统,一连两次的事件,墓先生在裕河城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红色的教袍,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就连知州大人都只是穿着紫色教袍。听说,只有今日教坊派来的那两位住持,才和墓先生、姜姜姑娘一样,穿着红色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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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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