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先别说话!”安卡突然听到了细微的摩擦混杂在连绵不绝的雨声里,似乎有什么与他只有一壁之隔。
安卡呼吸一滞,蹑手蹑脚地掏出一个板栗样的东西,向后靠住墙壁,缓缓往远离声音的方向挪动,“谁?”
还没等系统出声,下一刻,脚步声显出实体,一双白嫩的腿出现在发光晶体的照明范围内。
安卡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化作滔滔不绝的话语,“你回来了。这外面的雨可真大,估计要下很久。海平面肯定是会上涨的,好在这里比较高,结构自带分隔挡板,就算是被淹也是后期的事了,现在不用担心。就是不知道食物撑不撑的住……”
安卡拔翻着袋子里的东西,听到花民一言不发地从身后走过也没在意。这个队伍里一个比一个沉默,他都已经习惯了。好在还有系统陪着他,能耐着性子听他絮叨。
“也不知道领队他们到哪儿了,还能不能赶回来……”安卡听着沉闷密集的雨声,心里止不住地担忧。
被惦记着的茧民此时正站在一截入海的树枝上,细长的叶片飘在海面,像是层叠的海带。
没有树冠遮挡,雨反而无害起来,只是密密交织成厚幕阻碍视野,将枝干冲的湿滑。又有大雾从海面升腾,不如林中的雾厚重,飘渺缭绕,似是焚烧遍野的大火,一触碰衣袍就化作滚滚水珠,与雨水混杂在一起,冲刷汇入大海。
眼睛并非感知世界的主要器官,黑暗不影响茧民生存、探索、繁衍生息,雨幕与烟雾同样如此。
它睁开另一双眼睛,几种感知削弱,另一种迅速补上空缺。
除了代表不同情绪的丝线,更多东西出现在观测里——如蛋液般翻滚起沫的海里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空旷,许多难以描摹的东西拥挤在它所站的树枝旁边,散发莹莹光辉,穿透属于物质的遮挡掩盖。
周围的海都亮了起来,忽略光本身的颜色,像是海兽受伤时喷涌出来的血,深蓝、粘稠,久聚不散,即使离开身体,依旧保持生机。
低沉浑噩的嘟囔呢喃顺着密布如触手的丝线笼罩这片海,它,以及它身后不知道多远的树林。
**在声音里翻滚,浑浊粘稠如泥浆,泛起气泡,炸裂后释放出一个个模糊的声音。
想要作为江流,想要再次脉脉奔涌。
悠长的海兽嘶鸣、沉闷的撞击与清脆的骨裂、一串气泡的产生、慌乱的躁动……最终混为不均匀,又难分的整体,诉说着同样的渴求。
但如组成它们的那些东西,它们同样无力。
茧民踩着树枝稳稳地向上走,不算锋利的趾甲剐蹭下大量木屑,落入海里,飘于海面,不远离,不贴近,随着缓慢的波浪上下起伏。那些蓝色的液体含吮着树枝,如同饥肠辘辘想要进食却没有牙齿的婴儿,只能裹吸着发出黏糊的水声。
走到高处的平台上,茧民向远处望去。
光在雾霭里朦胧,浸在水里的叶片叶脉呈现出深深浅浅的蓝,在光里清晰分明。远处飘来阵阵光斑,相互融合,在风浪中坚定地向着此处迂回,可以想见,不久后整个部落都会悬在这些东西上面。
“只要不碰就不会出事。”虫民走过来,雨水把蜘蛛形体上的毛打湿,看起来像是无数棘刺。“它们是海水的一部分,只是错觉自己活着。在你看来,它是活物吗?”
“是。”茧民肯定应答,“一切有欲求的都是活着的东西。”
“那在你们的信仰里,陷入长梦的同族是活着、还是死了?”虫民继续问。
“死了。”茧民依旧肯定,像是不假思索, “对醒时世界的我们来说,它已经死了,它的梦不再增减,它的欲求都会在长梦里得到满足,不必去渴望与追求。”
“那蓝图呢?祭司代代传自你们这支,引领山林信徒的信仰,指引方向,如你指引我们走出山林。但这次不一样,蓝图并非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你要如何感知方向?什么样的蓝图算是完善?里面会包含什么?对我们本身带来什么影响?”虫民继续问,这场远行会是难以预计的漫长与危险,但对于前因后果与最终目的,它都还只是一知半解。
一开始它觉得要去建立一个网络在一定程度上统一思想,进而构建出可以稳定容纳多个个体的梦境。可随着交流,它反而不确定起来——每一个分支都具备独有的能力,看世界的角度也各有不同,相同的词会指向不同的东西,有着不同的定义,根本找不到几个可以作为网线支点的共识。可以预见,随着走的更远,支点会越来越少。
那么,虫民转过头来想,祭司所指的梦与它们这支的梦有着多大的差别?它的想法是否正确?
虫民感到迷茫,似乎被弥天大雾笼罩着,随处可走,又每一步都可能是万劫不复的裂谷深坑。
“如祭司所说,一切凭感觉行事,我们本身就是最适合的选择。”茧民说到。
“祭司寻求了三个疑问,谁能将信徒联系,形成整体?谁能让梦界稳固,保护信徒于梦界的安危?谁能开拓边界,让其永远激情?”
“疑问就是蓝图,我们就是答案。而目的,如祭司所说,那是一个驶过裂隙,通往下一个时代的船。我不清楚会带上些什么,但起码有位置安放所有的山林信徒。”想到那些对生存延续不是很在意的分支,茧民又加了一句,“只要它们愿意加入。”
海水在上涨,它们换了一个更高的地方。雨水落下,被粘稠的海水吞没,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就连海面氤氲的雾气也稀薄许多,露出比平日更深邃的蓝。
“如祭司所说……你认为它是什么?”虫民继续深挖,八只脚牢牢勾住树干。
“一个更加广阔、有着更多变化、无尽可能的梦。”茧民声音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只是梦?”虫民问。
“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茧民答道。
“……也对,”虫民道,“并非所有信徒都在意延续。或者说,在意的才是少之又少。”
虫民离开了,八只脚踩在不同的细枝上,大半个身子悬在空中,顶着丝毫不减颓势的大雨向着巢的方向走去。树枝被雨水砸的摇晃,它也跟着歪斜,但走的依旧很稳,看上去比原住民更适合在海上森林里生活。
茧民看向旁边的平台,上面的规整地插着满满的肉条,每一根都比手臂粗,在雨里萎靡地下垂,不仅没有泡涨,反而萎缩了许多,血管干瘪发白,肌肉纤维根根凸起。
肉里面的血液本来已经被晒干了一部分,成了裹在外面的一层壳,如今被水冲化了,里面的血失去阻挡继续外流,将路过的水尽数染蓝,倾泻入海。
再远的地方,一个个高高低低的平台从森林里伸出,边缘垂挂下一圈奇特的蓝色瀑布,像是水里的东西伸出触手,支撑臃肿沉重的身体向上攀爬,每一步都会崩溃,又被雨水重新填补。
如果从高处俯瞰就会发现,部落整个都被围了起来,四面八方都是那种含含糊糊,凑近后越发难辨的嘟囔。
有近似于原住民的身影从远处出现,但它们远比离去时的数量多的多,隐隐分成数个部分,由数个更加高大的身影领导,冲破烟雾边缘,向着部落所在地疾驰的身影宛若离弦之箭。
蓝色粘液飞溅,将树皮上的苔藓染成湛蓝。虫民向下用力,彻底撕开一头海兽覆着鱼鳞的腹部,将整个胸腹一同敞开。
大滩条状内脏哗啦一下从腹腔里倾泻出来,垂挂拖拽在身下,散发出一种古怪难闻的气味,像是整个腹腔里都只用来存放于发达的消化吸收系统。
即使这样它依旧没有死透,像是不知疼痛般拖着肠子、踩着内脏磕磕绊绊地扑上来撕咬,自己扯断了部分腔肠。被这种东西伤到会被嘲笑吧,虫民闪过这样的念头,还没等它靠近,就抬起前肢从光秃秃、还算是环状的颈部再次刺穿,将它牢牢钉死在树枝上。
它还在挣扎扭动,敞开的胸怀如同开合自如的大门,又好似造型奇特的翅膀,在树枝上留下大片大片灰白破碎的鳞。
虫民握住它的肢体,用力下掰,而后前后拧动。令人牙酸的骨折后是筋肉略有些粘稠的撕裂声,覆满鳞片的蹄子被虫民握在手里,奋力又灵活的挣扎让虫民手臂左摇右晃,趁着不便于抓握的指爪有些歇力,拼着被削去近半肌肉的代价挣脱出来,坠入枝叶中不见了踪影。
而破破烂烂的海兽依旧精神十足地躺在身下,嘶吼、挣扎、等待处理。
想到随处可见的蓝色液体,虫民转换思路,不再向关节脆弱的某几个部位比划,转而去撕扯四肢在挣扎中暴露出的内侧,割断藏在深处的大血管放血。
深蓝粘稠的液体滋出,海兽的挣扎像是断了线的傀儡,从肢体末端开始疲软,动作时断时续。感受到脚下涌动的力量减轻,虫民试探性抬起前肢。
失去支撑,这具断头后越发精神的躯体总算狠狠摔倒,一路砸断数根树枝,掉进海里。
“咕噜噜”粘稠沉默的声音里混合着被挤破的碎气泡,海水似是泥潭,残缺不全的尸体没有下沉的迹象,如同被树胶粘住的飞虫,以悬浮的姿态静止于海面。
虫民撕下一片叶子擦拭同样沾着碎鳞的身体,虽然没有受伤,但残留的海腥又臭的味道令它非常不适,厌恶又忍不住去闻。
黏糊的感觉减轻,但仍然挥之不去。虫民暴躁地活动几下被污染到关节的节肢,转身爬进巢里。
最外层的地面积了一层浅浅的水,海平面还有一段距离,大抵是雨淋进来的。虫民往里面走去,熟悉的气味渐渐浓郁,里面还混杂着那些血液的腥臭。
本以为是自己身上沾染的,可随着深入,这种臭味越发强烈,与花民贯有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越发让虫民作呕。
里面还有一个?虫民放慢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但想到蓝图,它还是克制着走进了最中心,也就是气味最为浓烈的房间。在推开挡板的那一刻,臭气仿佛骤风一样吹过,让它错觉不小心迈入了沼气发酵池,成千上万种尸体在一起腐烂,分泌物包裹,沤成看不出原样的烂泥。
安卡欣喜地走过去,突然觉得有些怪异,灵感警报长鸣,他瞬间发自本能地往后一撤,指甲带起的气流扫过,在手臂上留下一道溢血的口子。
“嘿!你在做什么?”安卡猛地往后,一边紧急呼叫系统一边警惕的望着比平日更具压迫感、仿佛陷入狂暴的虫民。
但虫民似乎在第一次攻击落空后对他失去了兴趣,在他惊骇的目光中抽刀劈向卧在一侧花民。
“……”来不及惊呼,短促尖叫卡在喉咙里,成为咔咔的艰涩碰撞。安卡呆滞地看着五彩斑斓的透明胶质从花民的胸口鼓出。彩色……花民的血绝大多数都是红的,少部分会呈现出白、金色泽,但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过彩色的先例。
被捅个对穿的东西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一个眼睛从身体里面冒出,堵住伤口,与此同时身体拉长膨胀,像是被技艺精湛的吹糖师傅捏在手里,眨眼间就与虫民有了四五分相似。
相似度还在提升,但它似乎没办法复制甲壳,很快卡了进度,下半身像是剥了皮的虾,肿胀饱满、又红又白,又似是重度烧伤后坏死的皮肉。它试着行走,无骨骼支撑的软肉接触地面即软成一滩,站也站不起来。于是它干脆顶着这幅怪模怪样、处处不协调的姿容,用依旧保持着花民部分的上身往虫民的方向爬。
虫民果断后撤,拉开一段距离,它也随之转换方向,始终契而不舍地跟在虫民后面。脆弱的□□被树枝与墙壁损伤,破损的部分又用其它生物的模样填补,像是被笨手笨脚的门外汉随便取来几块布东拼西凑成的破布口袋,安卡甚至可以从它的肚子上看到自己状若欣喜的脸。
在他的注视中,那张他以为就是个装饰的嘴缓缓张开,“这雨可真大啊……”它说着,露出里面洁白的牙与猩红口腔,隐隐可以看到更深处的食道。似乎并非只是拿一张脸打补丁,而是整个身体都被复制出来,埋在里面,只露出一张脸。
被捏着翅膀提起来往外跑的安卡倒抽一口凉气,突然觉得手臂有点痒,低下头,伤口周围的皮肉颤颤巍巍,流出的血也成了滚珠般分明的样子,像是有了生命,想要脱离他成为独立的个体。
安卡一抽,条件反射地掏出刀子往手臂上刺。
“停下!”沉默许久的系统终于开口高喝,“那是假的!你身体没有任何异变,都是幻觉!”
安卡恍惚一下,痛觉再次涌入脑海,360度环绕的熟悉声音也不见了,再看,哪儿还有欣喜的脸,那不过是一个树瘤样的丑陋伤疤,突起扭成三个上下相对的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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