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娘!注意河边青苔,小心些,别摔着了。”妇人站在屋顶,热络地朝院中喊着。
妇人口中的梅姑娘,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那女子身上穿的衣裳显然不合身,有些短了。
她脸上裹着纱布,只露出一双清明澄澈的眼睛和缺乏血气的薄唇。
梅姑娘笑着朝妇人点点头,端起装着衣衫的木盆,出门往河边去。
屋下扶着竹梯的妇人张望了两眼,待不见女子身影,才仰头小声问屋顶上晒药的妇人:“芸娘,你们家要一直收留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啊?”
-
此地名唤李家湾。
李家湾住着十几户人家。
十天前,河道上游趁夜漂来一具浮在冰上的女尸。
女尸披头散发地躺在丈宽的雪白坚冰上,坚冰被因山势变窄的河道卡住才停在李家湾。
六月漂冰,极其怪异。
此事儿一大早就在李家湾传开,村民们聚在一起商议,有人说天气热等冰化了,女尸自然往下游流,这样就不关他们的事儿了。
“人都死了,还是捞上来埋了,死者为大。”
坚冰两三个时辰也不见融化,就有人猜测那冰上的女尸是水妖、又说是山魅,至于鬼?抬头一看,青天白日,是鬼也不会白天出来。
众人生生等到午时,此刻日头正盛,诸邪避易,才敢靠近那冰上女尸。
胆子大些的想下河,撺掇起旁人。
几个男人争先跳了下去,把麻绳拴在冰上,这么大一块冰,大热天的,凿了做冰鉴放屋里该多凉快。
也顺便将那怪异的“女尸”拖上来。
有人试着探了探女尸鼻息,狐疑道:“……好像没死,还有气儿?”
李家湾有群山阻隔,要翻过两座山走上官道才能到乌水镇的衙门去。
这女人若是死了,他们给她编个草席埋了就是,现在半死不活,倒是难办,谁也不想接手这个麻烦。
“老李去哪了?”
“说是赵老太婆天没亮摸黑起来,踩青苔上把脚崴了,她孙子一大早就来敲老李家的门,让迎光过去正个骨。”
他们口中的老李全名李迎光,是李家湾十里八村唯一的大夫。
李迎光正从邻村翻山越岭回来,见一堆人围在村口,看热闹的村民朝两边让出条道来。
“老李!快来看看!这儿有个半死不活的!你看能不能起死回生!”
李迎光给女子探了脉,请乡亲帮忙,把姑娘背到他家去医治。
大伙乐意帮忙,有人接手就好,反正别死自己家里,老李是大夫,说不定将人救活,也是功德一件。
在李家湾,李大夫一家尚算小康。
李迎光十年前成了家,书说三十而立,李大夫闻名乡里,也算有所成就。
众人将那女人带到李大夫家的时候,李大夫的娘子正隔着矮篱笆饲喂鸡鸭。
见近邻浩浩荡荡过来,李娘子忙放下手里的活:“这谁掉水里了?”
她踮脚朝外头看,怎么还背着个还在滴水的姑娘。
“河上漂下来的怪女人,你家老李说还有救。”
随行的乡亲还在解释,李娘子已去隔壁空房把床收拾出来。
“把她搬这屋来!”
这间房曾是她儿子住的,自从儿子搬去镇上兄长家住后,屋子就空出来堆放些草药。
看热闹的村民各自回家忙去,剩两个无所事事的男人还蹲在李大夫门口。
二人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光棍,乡里乡亲知根知底自是看不上他们,两人眼珠子一转,便打起这个落水女人的主意,反正是个女的就行。
李娘子如何猜不出这二人的打算,她抱手看了半晌,见二人还死皮赖脸地守在自家门口,抱起墙边晒干的蓬蒿朝他们脑袋打去,打得干叶子哗哗掉,李娘子心想不能浪费药材,捡起倒地的竹竿朝他们身上抽去:“不回家干活,看什么看!成天偷鸡摸狗,早晚被人把腿打断!”
“陈芸你这悍妇!偷汉子的悍妇!谁不晓得你儿子不是李迎光的娃!”
两人连忙躲开朝外面跑,边跑边笑,却不曾还手,以后大病小病还得找她男人看,一路跑到转角还顺走了李娘子家的一捆蓬蒿。
“东西放下!姑奶奶下回撕烂你俩的嘴!”
李娘子站在原地气得脸皮涨红,将竹竿靠墙门口摆好。
李大夫在院里挑药,面色如常,见娘子回来,让她先去给那姑娘换身干衣服:“那俩混账嘴里装了粪,又皮痒不记打,下次我给他们药里多加几钱黄连!夏天心火重,昨儿采的金银花可以泡水喝正好。”
“白浪费药,就该多打他们几顿。”李娘子快步进了屋。
“这姑娘溺水了?”李娘子先给女子擦了擦头发,手指轻扬,掀开她黏在脸上的头发,顿时心跳慢了半拍,昏迷的女子皮肤苍白,只有半张完整的脸也难掩其五官秀美,她将女子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嘶……这是多大仇,往人家姑娘家的脸上……多好的一张脸……”
李娘子眉头紧皱,小心翼翼地擦拭女子左脸渗出的黑色液体。
给她换好衣服,李娘子的目光依旧落在女子脸上古怪的伤口上:“好奇怪的伤,你快来看看!”
“肯定没什么大病。”李大夫边走边说,“我方才给她把脉,这姑娘脉搏强劲有力,跟村里的壮汉有得一比……就是身体冷得跟死人一样。”
“她脸上的伤还在流血!哪儿能没事!”李娘子忧心道,“先头他们嚷着去看冰上女尸,没想到是这样一个苦命的姑娘。”
李大夫再次诊脉:“奇也怪哉,芸娘,你也探探她脉象,此人左手脉象正常,右手却是气血两虚之状……之前她浑身虽是湿的,却无泡水浮肿的迹象。”
李娘子探她脉象,果如丈夫所言。
趁自家娘子诊脉,李大夫也去端了盆水进来,给这女子清洗脸上的伤口。
李娘子接过帕子:“再去村口打些水,这姑娘衣裳上也有血渍,身上有利器的伤痕,跟衣服的豁口吻合,看愈合情况又似旧伤……最严重的还是脸上的伤,我看不出什么名堂,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连渗出的血颜色也十分古怪。”
擦过伤血的布全被染黑了,李娘子也懂些药理:“迎光,你说她那脸是怎么回事?一直流黑血,以前赵老三中了蛇毒,挤出来的血就这颜色……”
“芸娘觉得是中毒?”李大夫微微摇头,“她脸上的伤口最初应只有指头大小,但伤口边缘不知为何逐渐扩大才看起严重,你再闻闻。”
李娘子将擦过血的布放在鼻前,没有预想中的腥臭。
清幽,还有种草木汁液味,香气渐渐散开,屋里弥漫微苦的清香。
李娘子古怪地看向自己丈夫:“没有血的味道。”
人血鸡血猪血,只要是血总有腥味。
李大夫看了眼那盆漆黑却散发着草木清香的浊水,轻叹了口气:“罢了,就算没病,流了这么多血,我先煎些补血补气的药总没错。”
李大夫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医治这位姑娘,顾及除了那俩好色之徒,大伙也不愿收留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李娘子朝换下的湿衣服看去,最上面放着个金线锈的荷包,五瓣梅花针脚细密。
“估计出身富贵人家,荷包绣工精巧,衣裳也跟她的身量不符,莫不是乔装打扮出远路碰上了劫匪?”李娘子掂了掂里面的分量,“不像银子,捏着像是三颗石头珠子之类的,我先给她放着,等她醒了再给她。”
李大夫挑着水桶站在外头,准备去打水:“对了,我今早听说赵家村有人失踪……”
李娘子道:“赵家村能有这么标致的姑娘?手上连茧都没有,哪地士绅的女儿还差不多?她醒来我问问她,叫我哥送她回去。”
李大夫:“哪说她是赵家村的了,是赵老三家的小子,叫赵林的,去山里打猎,三天没消息了,他爹喊上几个兄弟进山找……没见着野兽的踪迹,张婶埋怨他们没找仔细,担心野兽进村,来问我有什么驱兽的药,好撒门口。”
李娘子又打了盆水给那女子清洗了脸上的伤口,将浊水倒在院里梅花树下:“你给她开了?”
“人家就求个心安,我没收她钱,她就塞了仨鸡蛋给我,明儿我们就煮来吃了,我们这儿除了蛇虫鼠蚁,哪来野兽。”
跟自家娘子闲聊完邻里的琐事,李大夫终于挑着担子出门。
听着外面说话的声音,躺在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手指摩挲床沿粗糙的纹路。
头顶房梁的破烂丝网,蜘蛛张开细长的腿一点一点地爬,药草的苦涩香味从门窗的缝隙挤进来。
神识将方圆百里探查得一清二楚,全是毫无灵力是凡人。
她抬起冰凉的手,抚过身上衣衫,眼角余光透过墙,落在那对说话夫妻身上。
倒是一户不嫌麻烦的好心人……
夜里,夫妻俩睡了。
时值盛夏,院中梅树没有开花。
她坐在梅树下吹了一夜凉风。
「无妄山的后山也有梅花,师姐说是腊梅叫素心金蝶,你那凌雪小筑满山白梅太过单调,下次来我带一株腊梅给你。」
「你怎么在这里?」
「唉,坏事做太多怕遭报应,申请去小世界做些好事行善积德呀,如此有缘,正好一路?」
「梅君永远高高在上,万事尽在掌握,可想到你也有失算的一天?」
失算吗?她本以为自己和那人之间应该没有算计。
早上妇人推开房门,见到院中的女子。
“姑娘醒了呀!”李娘子转头喊道,“迎光快来!她醒了!”
沈梅君偏过脑袋,见妇人脸上的欣喜,抽离太多无谓的情绪,一时竟不知这妇人为何开心。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多谢收留。”
“姑娘叫什么名字?”李娘子好奇道,看此人姿态,似病非病。
她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仰头看向空荡荡的梅树枝桠,纵横交错,这也是株腊梅,冬日花开之时当馥郁清雅。
“梅……君。”
最后那字太轻,李娘子没听清楚,但知道这姑娘姓梅便好称呼了。
“那就喊你梅姑娘?还是小梅?姑娘芳龄?哪里人氏?”
小梅?沈梅君抬眸看了眼这个叫芸娘的女子,以你的年纪,还不至于唤我小梅。
“唤我……梅姑娘便好。”
村里消息传得快,不出两日,邻里都知道河里捞起来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给老李救活了!那姑娘姓梅,好像是个哑巴。
但芸娘知道梅姑娘不是哑巴,只是不爱说话,这姑娘识文断字,还认得草药,常跟着他们夫妻俩上山采药,还帮着把采回来的药草分门别类。
她爱在院里晒太阳,有时候连饭也忘吃,说话温柔脾气很好,但村人问其来历她却只摇头。
李大夫对外说她溺水时受了刺激,故而行为失常。
-
见那怪女人从李迎光他家出来,两个男人从田边的稻草垛后冒出来,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对视一眼:可算逮着机会了!
身后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梅君停下脚步,转过头笑吟吟地盯着两人。
他们目光露骨,像用眼神将面前的女人剥得干干净净。
男人咽了咽口水:“小娘子~怎么不走了,是等着哥哥我?”
两人调笑着逼近,这来历不明的梅姑娘见谁都是和和气气,此刻竟然毫不惊慌,果然脑子有问题。
沈梅君笑着说:“哥哥?”
看似在笑,眸中毫无波澜。
还不喊人?两人更觉是上天送给他们的媳妇儿,伸出手就朝女子身上摸去:“就算毁了容,小娘子眼睛这么漂亮,以前肯定是个大美人儿……唔——”
沈梅君将手指放在自己唇上,她眉弯弯,笑着转身。
两人使劲揉搓自己脖子,又伸长舌头,使劲抠喉咙,他们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急追上去,却见那姓梅的怪女人直接不见了!
鬼啊——
有鬼!她是水妖!是山魅!
两人落荒而逃,径直撞上墙,倒在地上痛得张牙舞爪。
河边浣衣的年轻女子见有人过来,跟她打招呼,沈梅君点头应了声,把木盆放在一旁,使了个除尘净衣的法术。
她蹲在河边,面前的水形成漩涡,渐渐化作一面镜子,观赏水镜里自己如今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冰上女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