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映照女子的倒影,她隔着纱布抚过底下的伤口,肤下仿佛有东西在跳动,雪白的手背、青色的经脉里更似有活物在窜动。
她这伤凡间的大夫治不了,大概率是药仙教控制修士的毒种,还是未知的新品种。
打破诛仙阵后,有个修为极高的无面修士用阵术禁锢空间,而后——暗箭伤人。
那一箭本是朝她眼睛来的,千钧一发,避无可避,便是动用保命的时停秘术,也只让那支箭朝下偏离了几分。
诡异的箭矢侵蚀护身法术,刺入脸颊,古怪的黑气没有如预料中一般直接洞穿她的头颅,反而自伤口钻入血肉之躯,经脉中的灵力瞬间杂乱无序!
无面修士顷刻而至,趁机斩断她握剑的手臂。
手中剑与断臂共同落入未知空间,任凭她如何召唤也无法召回。
对方果然有备而来。
这些年她手握神器,夺剑之人层出不穷。
药仙教……还是第一个成功的势力。
这群人不会因她遁入海中而放弃搜索,翻江倒海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过了这么久还没找来?看来,神器比她重要多了,神器已经到手,她这个寻常修士的命也就变得无关紧要。
又或是,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排在取她性命之前?
海上漂流数日,怪毒流经全身血脉,器官骨骼皆被其污染,这股诡异的外来力量一直与她体内灵气彼此纠缠、吞噬。
泡在水里,怪毒扩散的速度有所减缓;离水后,扩散速度变快,侵蚀心脉的速度却慢了下来,此消彼长。
小世界灵气稀薄,虽然本就没指望有什么天材地宝疗伤,但沈梅君潜入海底也只找到几株约百年生的灵植,还药不对症、吃了也聊胜于无。
说来奇怪,偌大的海洋竟连一只生出灵智的妖物也见着。
没有妖骨,只能随便捉了只大骨架的鱼,用鱼骨作骨,给自己重新捏了个手臂,梅君还是觉得自己四肢齐整好看。
此后调养月余,才使怪毒在体内保持平衡。
但此并非长久之策,脆弱的平衡极易被打破,只差一个契机。
疗伤之际,梅君琢磨数日,制定好实验步骤,便拿自己做了个小实验——放了一点点血。
血是人体精华,平常法术若附上血咒,威力会强上几分,她的血就算被怪毒污染,在这处处受限的小世界,也比法器好用。
放太多浪费,就放了一点点。
然后就……失衡了。
体内灵气骤然外泄,以她为中心,海上方圆百丈生灵尽灭。
再像之前那样平衡两股力量耗时太久,周遭异变定然引人注意,便用寒山诀先将血里的怪毒和灵力同时封印,自己则神魂出窍于灵台修炼。
外泄的灵气渐渐得到控制,缩小的浮冰载着她漂流,一路漂到了这里。
李家湾清静,芸娘夫妻也好相处,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探究她的来历,正好在山野间休养些时日。
但近两天,消停没多久的怪毒开始莫名彰显它的存在感,只要她靠近水源,就会引起经脉躁动。
今日她倒是要来看看水里有什么。
水镜中的倒影附着沈梅君五感,沿着水流逆流而上。
近在咫尺的河水里飘出一股香味,最初很淡,若有若无,待得越久愈加浓郁。
皮肤下的经脉冒起,里面仿佛有东西在涌动,越来越快,平时在蚂蚁血肉里乱跑的痒,变成了万蚁噬心的痛。
沈梅君突然捂着心口,半跪在地上,扣紧胸膛的手青筋毕露。
心脉的封印分明没有松动!
封闭五感,空气里香也在引诱她,只要跳入水中就能解脱。
不对,之前没有这个味道!
她在水上漂流的两个月,从未闻到水里有这种香气。
浣衣女见状,忙放下手里的衣服跑过来:“小梅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沈梅君缓缓扭过头,见女子满目关切,她温柔笑道:“无事,蹲久了有些头晕。”
看她露在外面的嘴唇毫无血色,浣衣女连忙要扶她起来:“你溺过水,是不是身体还没恢复,站稳些,我扶你回去,慢些起来……”
沈梅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去攥手下的东西,怕把这姑娘的手腕给捏碎。
身上寒气不受控制四溢,脚边的鹅卵石已铺了层薄冰。
沈梅君当即挣开女子的手。
“我没事,坐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先离我远些!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浣衣女顿觉手上一痛,像针扎一样的刺痛,带着凌冽的寒意。
她低头看去,打湿的衣袖上竟结了层薄薄的白霜。
她伸手触碰……
真的是霜!见鬼!
沈梅君后退数步,远离了水源。
灵力因水中药引再次乱起来,她紧紧按住心口,仿佛听到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两股力量在拉扯她的五脏六腑,怪毒想钻入心室,从源头污染一个人的血液。
梅君扶着河边的凉棚,咬牙低声道:“三娘不必担心……我这是旧疾。”
浣衣女在家中排行第三,她以为这呆呆的梅姑娘不记得自己,没想到……
三娘愣愣地望着她,心中又惊又怕,目光扫过女子苍白的手背、下巴,这般虚弱的模样。
这旧疾怕是要人命!
不能见死不救!
三娘边跑边喊——
“老李——”
“老李!芸娘!你们快来看看小梅!她犯病了!”
三娘一走,沈梅君支撑不住身体,半跪在地,她抬指划开左手手腕,黑血沿着伤口一滴滴落下,晶莹剔透的黑珠凝结成冰。
苍白的右手按在上面,将其碾成冰屑。
以外物炼制的右手,经脉并未连通身体,没受药毒污染,只受她心念控制。
放血实验也没完全失败,一方失衡,那就两方同时减少,只需控制好量。
沈梅君仰头望着太阳,阳光落入她眼中,浅色的眸子镀了一层璀璨的光,宛如琉璃。
日光炙热,却没有融化这双眼眸深处不见底的冷厉。
“你们以为,我这般自身难保之人,独善其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沈梅君笑了笑,她拂过自己的脸,既然封印松动,正好使个障眼法遮掩伤口,免得吓着别人。
她缓步走到河边,水面浮现的漩涡再次化为水镜,她垂眸看着水中倒影:“可惜,我这人向来记仇,一箭之仇、夺剑之仇……挨个来。”
双手结印,寒气自手边蔓延。
“天地有灵,坎水聆意。”
水中影子带着她的意念沿着水脉无处不至!
河水潺潺,流淌罪业与血腥,水中哀嚎震耳欲聋!
“救救我!”
“求你杀了我吧!”
“我不想死!”
“为何死的是我!”
刹那间灵台动荡——
前段时间水里死了很多人,这些死去的魂魄尚未流入黄泉,反而带着不甘和怨恨缠上她!
沈梅君摒除杂念,神识继续沿水脉往上!
水中药引会唤醒体内诡毒,与药引接触越久她身上的封印就越难压制侵蚀心脉的“毒”。
身上的灵气开始不受控制!
再快一点!
一息百里,一息千里!
几息之间,她已探得水流哀嚎怨艾的尽头——
“今夜……谁!”
站在井边的黑袍人刚话音未落,一记离魄掌朝井中拍下。
沈梅君散去水影聆音之术。
她按住心口,静静地注视面前流水。
越往上药引、或者说毒引的浓度越高,那口井就是源头,此方世界的地脉、水脉皆遭外力修改,就是为了方便毒引扩散。
毒引扩散,是为了引发入体的药毒。
沈梅君低声喃喃:“离魄掌……”
这法术她也会,而且比那人更熟练,若非怕打草惊蛇,她保证一掌让井上之人,离魄断魂——可惜,此术看不出那黑衣人的出身。
仙盟各宗肯定有投靠药仙教的叛徒,不然她也不会遭到伏击。
如各宗所料,各洲边境频发的药人之祸,源头就在三千小世界。
十三年前,药仙教横空出世,在各洲边境肆意扩张,凭古怪术法控制的药傀军团造下无数杀孽,所过之处,无人生还。
各宗剿灭其数百个据点仍未捣毁到药仙教的老巢,众修推测药仙教制作药毒的窝点藏在混沌星海之外的亿万小世界里——小世界灵气稀薄,修士虽寥寥无几,人却很多,尤其是凡人,一方世界的生灵算什么?蝼蚁而已。
魔修炼制万魂幡都知道挑合适修士下手,魂幡才能更强大,药仙教用蝼蚁的命来成就他们所谓的伟业,这等无差别攻击,比她们魔修还狠毒。
沈梅君合指按住眉心,施展法术运转周天消耗灵力并不多。
但水中施法,与水中毒引接触却让她体内的两股力量频频失衡,本源的寒冰之气不断外泄。
若她还在仙洲,灵气外泄也并非什么严重之事。
此间小世界不是仙洲,灵气稀薄到她这等境界的修士,若不控制外泄的灵力,不用药仙教动手,这颗脆弱的星球就将成为茫茫星海里了无生机的尘埃。
肤下起伏的经脉由青变黑,黑色的血液在血肉里奔腾,此刻若有人看见,定说她是个浑身青黑的妖物。
沈梅君盘膝而坐,封闭三识,重新以心脉为起点刻画寒山法印。
灵台上,吞噬掉水中怨念的心魔化凝练成人形,一个接一个,长着那些死去之人的脸,像念咒般在她灵台盘旋。
“我们又回来了!”
“早说了你杀不死我,嘻嘻~”
“我的新面孔好看吧!”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又死了几千个人呀。”
“怎么没有后悔的味道了,你们闻闻,我闻不到了……”
“之前那股悔意差点让我们占据她身体,她可不敢再大悲大喜~”
“现在是做什么?”
“等死人呀!死了人我们就有吃的了!她不给我们吃,我们吃别人的!”
“凡人生死,与她何干?她不去就好了,我们只能继续挨饿……”
“梅仙子可是大好人,怎会不去~”
“不看看自己手上有多少人命,现在装什么好人。”
“她本就伪善,你难道今天才知道?”
“因为死的那些人不重要,她只在乎她在意的人呀。”
“她在意谁呢?”
“好难猜啊。”
“救得了一人,余下的千千万万人怎么就放弃了?”
“她救下的人只会在最后背刺她,你想想——”
灵台沉默不言的神魂抬手一指,那只心魔被青红火焰烧得不留痕迹。
“被我们说中了!”
“哈哈哈!你有新的弱点了!”
“你身上有恨的味道,梅仙子在恨谁,哦,是——”
“聒噪。”沈梅君淡淡说了句。
滔天的青红焰火覆盖整个灵台,心魔的求饶声消亡在火海里。
心火是心魔的绝对克星。
灵台寂静无声。
心魔是她的一部分,诛灭心魔便抹灭自己的灵力,人有七情六欲便会生出心魔,有的人执念太重,心魔自心而生,斩不灭,杀不尽。
沈梅君刻画完封印,身上渗出的汗水,转瞬化成冰屑,彻底不见。
她朝后一趟,沉沉闭上眼。
此刻,身心俱疲。
赶来的人见到躺在地上的女子,以为她昏了过去。
沈梅君闻声看去:“旧疾,已经好了。”
“不能躺这儿。”芸娘和三娘子一起扶她起来,“来,我们回家休息。”
梅君低声喃喃,似笑非笑:“回家……”
芸娘不经意扫过女子低垂的眼睛,神情淡淡,身上更是冷得冻手。
沈梅君有力气走路,但芸娘和三娘子却不肯让她自己走。
回到李家,沈梅君躺在客房休息,那盆中衣物她也使了除尘诀。
“小姑娘昨儿说一直吃住我们的不好意思,我怎么知道她……唉,我也不想的……”
外头李娘子还在懊悔,妇人透过窗户的缝隙,仿佛能看见那面如金纸的女子。
复杂的情绪自两人身上飘散,沈梅君看着灵台识海又冒出的黑色人影,她合上双眼,默念起《清静经》,人影渐渐沉入识海。
回来的路上李大夫一直没怎么说话,欲言又止地走到沈梅君房前,男人敲了敲门:“梅姑娘,我今早在赵家村见到一个与你一样患有心疾的病人。”
去的路上李大夫听了三娘讲了梅姑娘症状,将她的病暂定为心疾。
本欲休息的梅君缓缓睁开眼:“那人什么症状?”
李大夫知道梅姑娘懂药理,她采药的时候还知道留意根茎完整。
李大夫回答:“他叫赵林,十七岁,与姑娘的浑身发冷不同,赵林四肢抽搐,掌心脚心发冷,双目无神,心中燥热,他家里人说他近日郁郁寡欢,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我从未见过此病……”
不论是医书还是病例,李迎光这些年都没见过此等怪病。
梅姑娘和赵林的症状完全不同,但正好两人都有古怪心疾,未免太巧了。
反正问一问也不打紧。
药仙教相关卷宗里,凡人被毒种侵染后的初期症状就是如此。
“我能治,李先生带我去瞧瞧他。”
沈梅君边说边掀开薄被,趿上布鞋,朝门外去。
药仙教的人已经到附近了?
她张手似要抓住什么,心随意动,手里却什么都没出现,最后只能攥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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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万里外的深谷,谷底不见日月。
谷底有碧波寒潭,潭上白气如烟似雾,寒潭中心有一圆形石台,石台正上方悬着一把赤红木剑,木剑不时闪过红光。
潭边八方之位,八只镇墓石兽神态各异,石兽脚底不断冒出雷霆,镇压冲击封印的赤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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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姑娘虽识药草,但看病可不能纸上谈兵,她年纪轻轻或许经验不足,李大夫收拾药箱,心想死马当作活马医,自己且一旁看着,若是她的方子不对,他也不给赵林用。
沈梅君回头看了眼两人,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也止住了。
她跟着夫妻俩沿着山路翻过一座山到赵家村。
赵家村的人当然认得李迎光夫妻俩,谁一年到头哪能没点小病,村民无比庆幸李大夫没抛下他们镇上开医馆。
“老李啊!我们正要去找你,二林子又犯病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呀,我们夫妻俩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这些邪祟鬼怪怎么就找上我们二林子了……”
女人边哭边骂,脸上都是泪。
她男人愁容满面,央求李大夫快去看他生病的儿子。
夫妻俩之前商量,老李要是治不好儿子,他们就去二十里外的石观镇请巫女来看看,但巫女跟李迎光不对付,两人以前发生过口角,只当后路。
赵家娘子瞅老李身边的女子眼生:“这是前不久河里捞起来的那个?”
李家湾和赵家村隔得近,沈梅君的事儿这家唠嗑,那家闲谈的,几个村子里人尽皆知。
梅君不知其名姓,只点头道:“夫人好。”
赵家娘子听她称呼,见这姑娘腰杆挺直,身上气质与他们格格不入,妇人笑说:“难怪说是富家小姐落了难。”
“家师精通金石之术,在下也学得些皮毛,李先生说的症状,我在家乡见过,有应对之法。”
赵家男人听后却变了脸色,男人大步上前,打量起这个奇怪的丫头:“不会是你把病带到我们村来的吧?”
沈梅君抬眸看向男人,目中无悲无喜。
赵家男人却自心底生出一阵寒意,见她突然展眉轻笑:“是我哦,这病可会传染呢。”
男人怒目而视:“好你个妖女,老李,你听她说甚!还不把她轰出村子,再待下去不知害多少人!”
男人推搡着不让她进村。
“妖女。”沈梅君低笑了声,不紧不慢的脚步却巧妙躲开男人的触碰,她望着气急败坏的男人,戏谑道,“那你碰着我,不怕自己也染上,旁人我还医得,你们一家……就不一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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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医不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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