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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白虎

沈庭燎面色一变,困灵锁伸出,勾住韩渡的腰将他向度厄阵外甩去,韩渡表情森然地抓住那只魇妖少年,顺势疾掠。

血气氤氲,浓重得骇人。沈庭燎望向度厄阵中,眼皮重重一跳,那股从进入西域起就徘徊不去的不祥感终于撕开缝隙,张牙舞爪地爆开。

大大小小冥河花次第开放,心念电转间他惊出一身冷汗:“帝王血……”

一股强大吸力自地下传来,沈庭燎拔足疾退,度厄阵法之威步步追击,他一咬牙,掌心朱雀火凝成硕大火球向阵心砸去,剧烈的火焰爆炸惊天动地,沈庭燎直面冲击胸口剧痛,借力返身退出度厄阵心。

有人自身后搂住了他,气息熟悉又陌生,沈庭燎反手摸到一片湿粘,滴滴答答的鲜血似乎要将他淹没。

“师兄?”他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回身,发现自己的手无处安放,道道血痕是天降的责罚,那张脸被掩在乌黑长发间,桃花眼下方险险擦出一道伤口,血迹犹如泪痕流淌。

“师兄,”沈庭燎伸手想要拭去刺目血痕,“天道蒙昧,何至于此?”

温越握住他的手:“不会这就要哭了?那么多人在这,你的面子怎么办?”

“帝王血已入度厄大阵,前路不可测。”沈庭燎将额头抵了上去,眉心剑痕隐现,“天要拦你,先从我道心过。”

炽热温暖的剑道力量直冲内府,同源剑意互无阻碍,剑心相通如同生死交付。温越拥人入怀,隐约触碰到灵台本源的那点真。

韩渡像拎鸡仔一样拎着毫无知觉的魇妖,防备着任何不测靠近。四下里屠戮仍在上演,失去主帅和役鬼大军的戍边军士气遭到重挫,边防军总司彭无惑率领残兵顶替了辟天战阵,以血肉之躯继续抵挡来自塞外的屠刀。

但无论是温沈二人,抑或是韩渡,都已无暇顾及这般惨象。满地冥河花被血浇灌得艳丽妖娆,从地下层层漫上来,那株最大的冥河花簌簌颤动,花瓣一张一合宛如呼吸,又似心跳。在最后一次闭合的花苞重新打开时,当中浮现出白色老虎酣睡的身影。

厮杀声再度坠入寂静。邪神降世威压,无人敢轻举妄动。

西域诸国的人见此“神迹”纷纷跪倒,口中念念祷颂。

“这才是真正的度厄大阵吧,”玄关处姬小楼一声长叹,手指无意识地在扇骨摩挲,“昔年李氏开国君主以血脉立誓,承万民之心,与巫山同守生死门。如今百年过后,西域以帝王血飨白虎邪神,这场大战,怕是再难遏制了。”

“什么意思?”谭野飞快道,“联军兵力被靖王折损那么多,说出去都是奇迹,怎么就遏制不了?”

姬小楼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上方:“天道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么?”

谭野一怔:“山河万古阵迟迟召唤不出,也是因为这个?”

花丛中白虎动了动耳朵。

“且不提巫山少掌门受天道罡风重伤,就算召唤得出,只怕要让你失望。”吴猗猗接话道,“当年山河万古伏魔大阵,最后降伏的,就是白虎啊!”

“那——”谭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懵然看着远处乱流中相拥的二人,缭绕剑气圈出一片净土,看不清沈庭燎表情,但能感觉到浓重的悲伤与愤怒。

白虎呼吸的节奏起了变化。那一抹帝王血是最甘美的牺牲,唤起祂心底压抑百年的渴望。

火红焰光一闪,化为小巧符鸟,从这片压抑窒息的黑暗中逃离,飞向遥远的都城。

沈庭燎退开半步,看着温越略略恢复血色的脸:“你打算怎么办?”

温越双手结剑诀,兰池剑悬于身前,锋芒毕露:“师兄和你一样,并不喜欢等待。”

沈庭燎深深看他一眼:“好。”

又一道符书飞掠至玄关处的丘池手中,沈庭燎转头对韩渡道:“带段衍离开。”

韩渡扛着人事不省的少年:“这小子快死了。”

“我要活口。”沈庭燎冷冷道,“走!”

夜色下玄衫遁去,天地暝然,两道人影跃上关城,沈庭燎扬声:“彭无惑,回来守城!”

彭无惑眉心王字纹愈发深刻:“不杀了这些贼子,如何告慰靖王军亡灵?”

与他的想法一样,边防军无一人退后。沈庭燎无言,此时劝阻无益,他们分明存了死志。

剑意凛冽,巫山大弟子血红的衣衫像关城新立起的旗帜。

“山河兮空阔,思我兮故园,诸神兮退避,独漠漠兮归大荒。”温越垂眸,目光如水漫过四野,“千秋如晤,岁哉罔极——阵开!”

霭霭雾气横亘了整片战场,冥河花在触及那样清冷的剑意后现出瑟缩之相。

谭野睁大眼睛:“看不清大阵布局,咱们怎么守阵?”

“不用。”身后化回人形的丘池出声,持久战斗让他罕见地寡言。

花丛中白色老虎动了一下,而后紧闭着双眼,缓缓站起身,满地邪秽兴奋异常,仍未放弃攻击关城结界,但力量并未因邪神出现而增长。

谭千秋若有所思:“山河万古阵压制了白虎化形,就算醒过来,也不是时机?”

容不得他细想,邪神在原地徘徊片刻,忽地化作一道白虹贯穿天幕,随后没入了边防军总司彭无惑体内。

二者皆是虎身,彭无惑一时不察,竟被邪神夺了舍!

“小老虎,”丘池洒出孔雀翎逼退骚扰玄关的幻鬼,恨声道,“让你不听大人的话,看,作死了吧?”

斑斓虎皮泛出银白色,彭无惑身躯暴涨,竟比整座瀚海关城还要高大。

白虎闭着双目,信步朝关城走来,沿路无论西域犯军还是大宁守军,俱在那双虎掌下粉身碎骨,连丝哀嚎也不及发出。

邪秽终于借得邪神之势,漆黑汹涌的浪潮重重拍在护城结界上。先是一个白马营亲卫倒下,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沈庭燎夺过都虞侯手中令旗:“撤退!”

都虞侯大吼:“沈大人,还能退回哪里?这里谁愿意撤退!”

御前监察使那张脸冷如冰雪:“退出瀚海关。成败已定,是待在这里送死,还是留条命等时机复仇,自己选!”

都虞侯满面绝望:“退,便能活吗?”

沈庭燎转头,视线扫过苟延残喘的守城军:“若我说能活呢?”

他身后是边境孤独的烽火,暗夜下一双眼瞳尘烟四起,如神似鬼。

白虎已至近前。

邪神威压没顶,沈庭燎与温越纵身跃至半空,巨大虎掌凌空挥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击碎了那一抹雍容的金丝海棠幻影。

沈庭燎微微闭上眼睛。

巍峨城楼被踩碎成齑粉,瓮城内未及撤离的士兵葬身虎掌之下,邪秽狂欢着涌入关城,化为漆黑利箭刺穿人心,突破大宁西域边境最后一道关隘。

“城破了,”丘池看见这一幕,大声道,“诸位,请速离开此地!”

谭野:“什么?”

这次没人给他解释,一条黑龙飞来,将他载于龙背腾空而起。谭野茫然地看着父亲的侧脸,问:“爹,咱们认输了吗?”

谭千秋神色悲痛,沉声道:“阿野,输一次,并不是结束。”

谭野扭头,丘池捏碎了手中符书,巨大炸裂声响起,瀚海关城的玄关被主动摧毁,数载心血付之东流。

玄关机要,若守不住,就必须放弃。

吼!

震耳欲聋的虎啸响彻天地,白虎面朝东方,发出惊梦后第一声怒吼。

这一夜,大宁所有熟睡中的人,做了同一个梦。

梦中银白色的老虎扑跃而出,睁开了一双猩红的眼睛。

望都,紫宸殿内。

龙涎香幽幽燃着,香气不重,在静室缓慢游弋。

重病的帝王惊坐而起,张嘴喷出一口鲜血,精工细绣的被褥上现出刺目的一抹红。

老内侍黄秀正在外间,听到动静立马跑入内室。

原本嘉和帝体恤他年高,不需他守夜,但他今晚尤为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黄秀收拾了床褥,看见灯下愈见衰老的帝王,关切道:“圣上,你的脸色不大好,老奴着人熬碗甜汤来?”

“不必,清水就好。”嘉和帝捂着帕子止不住咳嗽,帕间很快又见血,黄秀看得心惊,但见他神色沉肃,心知还有吩咐,便做着自己的事,等他说话。

果然,嘉和帝咳了一会儿,道:“你把阿照给朕的急召书拿来。”

老内侍面色变了,急召书乃是符书的一种,可即时传递消息,制作极其麻烦,监察司平素行走江湖,朝廷不予太多管束,若非出了天大的事,嘉和帝不会给沈庭燎发急召。

很明显,今晚天子没有与人谈心的兴致。

黄秀应了一声,又听他在身后闷闷道:“再……把定儿写的《靖边十二策》拿来,朕睡不着,翻翻。”

西域战场。

勒陀王过了那阵难以言喻的狂喜,心情稍稍平复。他退到中军阵后,站在一套华丽车驾前,那车驾帘帷半挂,从中露出贡拾王威严平静的脸。

贡拾王抬头,看着自己的属国君主露出一贯谦卑小心的笑:“恭喜王上大胜,只可惜了大王子性命。像那样连弑兄都做得出来的儿子,能得王上这么倚重,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

风中还有狂欢声传来,贡拾王淡淡道:“有这样狡猾有手段的弟弟,只能说穆辛与王位无缘。就算祜桑将来要杀他的父亲,贡拾依然会强大富有,真神会偏爱他。”

帘帷被放下,遮住了贡拾国主霜白的鬓发。勒陀王在他车驾前站了片刻,摇摇头笑了。

那边白虎踏入城池中心。遥望东川,漠漠昏黑,邪神眼眸闪动着异样的情绪。

沈庭燎:“自百年前帝星归位,玄武伏诛,白虎难以对抗人道,陷入沉睡。而今一朝醒来,想必不甘寂寞。”

温越手诀变换:“怎么?”

沈庭燎:“该去北境了。”

随着他话音一同出现的,是万千道剑的影子,每道剑影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山河万古西方大阵于此地盘踞,将白虎团团围困。

“走。”

无须再回头看了,瀚海关已成空城。

白虎被大阵禁制束缚,发出愤怒咆哮,银亮皮毛逐渐褪色,幻影从血肉中剥离,沈庭燎腕间困灵锁荡出,一把将彭无惑身躯勾住,那身躯慢慢变小,不知是死是活。

邪魔在后锲而不舍地追逐,一群人夺命狂奔,来不及收敛任何遗骨,也来不及擦去脸上泪痕。就在大宁军残兵越过百十里外某处哨所时,一道亮丽无比的结界在他们身后轰然落下,邪秽撞上结界当即哀嚎溃散,无法再越雷池一步。

边境第二道玄关防线连缀成片,构筑起新的城墙。

天空中是白虎奔跑的幻影,似在逡巡结界外新沦陷的领地。战事已告结,祂来回游荡片刻,转而跑入一片关山大漠中,再不见形迹。而在白虎消失的天际,隐约泛出了一缕鱼肚白。

一只幽蓝小鸟歪歪斜斜飞着,似脱力般一头栽倒在沈庭燎肩窝。

丘池眼皮累得闭上了,鸟喙张了张:“幸不辱命。”

鸟儿绒绒的肚皮有节奏地起伏,四周一片劫后余生的悲凉。沈庭燎转身看着温越被鲜血染红的衣衫,抬手卸下身上软甲,无声拥住了他冰冷的身体。

温越被抵着颈窝,下颌刚好刮着丘池那层绒羽,鸟儿睡死了也不醒,于是总有丝丝痒意传来。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得怀中人呼吸渐长,巨大的疲倦感在放松后终于袭来,再看周围每个人都或倒或坐,陷入长久的静默中。

温越想蹭一下师弟的脸,又想到自己脸上手上全是血,便抱着人找了个避风处,打算小憩片刻。将将坐下,就有一道流火从东方袭来,温越抬手截住,符鸟化为纸笺,上方只写了一句话——

帝病危,急召御前监察使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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