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狂妄的口气,却没一个犯军觉得好笑,因为在那沧浪剑气出现时,一道庞大剑阵就悄然落在了战场后方。
李定双眸辉光闪烁:“剑道的确不同凡响,便来同我这兵道比试比试!”
韩渡瞟他染血甲胄:“灰头土脸,有甚好比?”
断崖上温越眼眸低垂,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修长五指自弦上拨过,铿锵音节似风啸霜林,惊起万山神明。韩渡在这裂帛弦音中与沈庭燎对视,然后倒转身体,从剑气潮头向一片乱流邪秽中笔直坠落。
沧浪剑惊涛拍岸卷第二式,“悲歌”。
慷慨之歌,何人咏之?
有志之士,终日长思。
偌大剑影自九天而下,轰然插入塞外冻干的土地,树立起牢固的剑气长城。与此同时琵琶弦声内蕴无上剑道意境,迫得那飘渺笛音黯然失色,纵横剑气在战场中交错绵延,翩跹人影动若惊鸿,踩在联军每处薄弱命脉。
“霜天清角破阵舞。”吴猗猗正专心扬刀对敌,就听背后传来一声赞叹,回身看却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欢喜阁主,此人两条腿上滑稽地绑着神行符,还不忘攥着他那宝贝折扇。
姬小楼不忘夸奖吴猗猗:“吴掌门刀法又有精进,江湖道排名想必能再往前挤一挤。”
吴猗猗被他逗乐了,手下麻利地解决掉数只幻鬼,问道:“阁主所说的破阵舞,莫非就是教坊司萧九成遗风?”
“然也。”姬小楼打着扇子,也不见扇动多少风,竟将近身幻鬼扇得飘远了些,似是预知吴猗猗要问什么,他贴心地解答道,“温步尘这出倒也不是完整复刻,只是取其精髓,再于万万人战场上用于剑道破阵之术,融会贯通,自成一体。”
吴猗猗知道温越与韩渡二人必是费了不小功夫才布下这等杀招,但还是心中一恸:“若能再早一点,何至于死这么多人……”
血腥气重得如至地狱。
姬小楼捂着鼻子,犹豫片刻,翻出千里目固定在鼻梁上,没再朝正面战场靠近。
沈庭燎意料之外,巫山与沧浪剑意配合起来会如此相契,一个厚重磅礴,一个清净空灵,硬生生压住了杀戮带来的滔天煞气,那些化出模糊五官的邪秽发出刺耳尖叫,又像烟云般被打散、被抹除。敦煌道的起始点,土地是干冷的,像见不到春天,也流不出眼泪,只有血水从地上冲刷而过,又在地表漫涌,沾在人的鞋底、溅到人的身上。
战局诡谲,鹰击长空。
沈庭燎目光扫过犯军阵中,后路堵死,不少王公贵族装扮之人明显惊慌,窃窃私语被战场呼啸掩埋,看言行应是催促贡拾王子再次出手。
祜桑·阿列赞……若论谋篇布局,的确称得上游刃有余。
想杀了他。沈庭燎心中陡然萌生一念。
厮杀范围在缩小,力士麻木的优势显现出来,力量丝毫不减,攻势一如既往地凶猛。反观靖王与戍边军,凡人血肉之躯,哪里受得了刀削斧劈的疼痛。
“靖王殿下,瞧瞧我这些力士,难道不好用吗?你为什么不用呢?”祜桑放下骨笛,对李定笑道,“死了那么多同袍,你可会后悔?”
李定那柄关河枪尖直直对准了他:“我等宁可清醒地战死沙场,也好过像傀儡一样无知无觉。你敢说这些力士全都是自愿吗?”
“我不敢,”祜桑痛快地承认,“可那又怎样,我只要做赢家就够了。”
说着,他手掌连击三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众人视线忽地一暗。
“太阳!”有人惊呼。
鏖战许久,夕阳早就垂落至天与地的交界,而就在方才,又猛地向下一沉,只剩半个在地面之上。那遮挡了大片阳光的,是天幕庞大的阴翳。
魔的气息寒冷而可怖。
沈庭燎一怔,怎么会?贡拾国师分明昨夜受了师兄重创,此刻竟有一种脱胎换骨之感。
这个意外令他感到不妙。
“他的‘势’,很怪。”谭千秋望着鬼蜃楼上方停栖的魔物,警惕道。
“的确。”姬小楼表情也变得严肃,“接近于天道。”
“你说什么?!”谭野喘着粗气,怀疑自己出了幻听,一个魔物,如何接近天道?
团团浓郁黑气自鬼蜃楼涌出,却是朝着天上去。
谭千秋愕然:“他这是,要开天门?”
道门众人闻言俱惊,所谓开天门,即修炼到能与天地比肩时,求开天门,借天道之力。若在道门中,跻身天人境可以为之。但这是邪魔道,向来只有邪魔道侵犯天道,强破天门,从未有如此荒诞之举!
吴猗猗握着吴钩刀,不可置信地看着四面恶鬼邪秽,好像头一次认真思索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若天道真的站在邪魔道这边,那么……
“天门开了!”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声音里有难以遏制的崩溃与恐惧。
漩涡般的黑气中央豁然洞开,一股极为异样的气息侵入整片战场,罡风自九天而下,无形风刃沾染此间浊世,现出深黑形貌,像天外关于死亡的序曲。
最后一抹夕阳从断崖上被驱逐。
那些风刃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席卷之势刮向弹琵琶的人。
“师兄!”沈庭燎失色,声线有难以抑制的颤抖。那是天道罡风,肉身凡胎不可承受之伤,道门修士的护身真气对此亦如纸薄。
血痕很快密集地从温越身上显露,染红了他素净的衣衫。
“奇怪,”祜桑·阿列赞一指抵着唇边,喃喃道,“他心中没有敬畏吗?”
天道罡风,鞭入神魂,痛不可言。越是所行违逆天道,受到责罚就越重。
勒陀王非常欣喜,对祜桑的态度好了许多,乐呵呵道:“这风好生厉害,最好将他片成一条一条的肉,给我的食人虫宝贝吃。”
祜桑懒得理睬他,他冷静地看着愈发混乱的局势,琥珀色眼底一派深沉。勒陀王悄悄从旁观察,更加笃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乱世中做赌徒,没点牺牲怎么行。
沈庭燎耳中有短暂嗡鸣,他清楚今日一战必将在江湖庙堂掀起轩然大波,更应凝神静气五感清明,可锥心之痛,一时如何能平?
“我这边顶得住,你去支援温步尘!”李定趁隙冲他吼道。
沈庭燎握紧手中剑,目光沉下来,摇了摇头。
琵琶弦音纷乱,大量泣血桃花如落雨泻入战场,剑气激荡,清冽出尘。
铮!
似裂帛之音,琵琶弦蓦然崩断,丝光在半空一晃,又被五指笼住。
温越手下掐了个诀:“去。”
断弦有灵性般地拉长了,像一尾游鱼袭上天幕,开天门后魔物力量空虚,身形快速委顿,被锋利丝弦切割成破碎肉块,黏黏腻腻蠕动纠缠。温越紧握弦的另一端,指间鲜血淋漓,唇角略略一挑:“有趣,你在天道帮助下取得‘新生’了么?”
“好厉害呀!”伴随一阵娇俏笑声,弯刀与丝弦刮擦出刺耳嗡鸣,邪气重压下断弦再度崩裂,少女雪白的四肢挂在魔物身上,浓重黑气从她体内溢散出来,团团裹住崎岖肉块。
她那双猫一样的眼瞳盯着下方收起琵琶的男子,流露出孩童般的惊喜笑意:“又见面啦,这回陪我玩儿么?”
霜天清角破阵舞被天道强行打压,纵横剑阵失序,韩渡与沈庭燎首当其冲,俱是内府震荡,猛地吐出大口鲜血。温越朝二人瞥去一眼,回转视线,慢条斯理地整理破烂不堪的衣袖:“你炼魔即将大成,最是危险时候,确定要我陪着玩儿?”
身体隐秘被轻易叫破,朱厌面色微愠,美丽的脸庞中央有道裂缝若隐若现,显是魔气暴走之兆。在她冷眼之下,巫山大弟子手中握起一柄如水长剑,而在他身后,天地溟迷,哀鸿遍野,火把随着人的死亡倒下,点燃如山尸体,尽皆炼狱之相。
“山河兮空阔,思我兮故园……”低柔而清朗的声线像荒野里吹过的风。
温越并非感觉不到疼痛,桃花一样的双目浸着痛楚,但此人言语平缓动定从容,仿佛天地就此崩裂也能不改辞色。
朱厌恍然,指着他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带动魔物也跟着东摇西晃。
“你疯啦!哈哈哈!”她毫不客气地嘲笑,“神明还没出现呢,山河万古阵能听你召唤?”
然而温越置若罔闻,反复念诵开头两句祝词:“山河兮空阔,思我兮故园……”
兰池剑身清气缭绕,随话音一圈圈扩散出去,落到活人和死人的耳畔。
他,到底要做什么?
少女面庞闪过一丝迷茫。战场上雄鹰艰难挣开染血双翼,翅羽凌乱,充斥重重鲜血与尸骸。层叠黑气穿梭其中,似要将其碎尸万段。
强弩之末了。朱厌撇了撇嘴,挨着魔物的头,有些倦怠,这场战局终于到了快结束的时候。
血气与死气交织堆叠,直冲天际,大地发出隆隆震动,都虞侯筋疲力尽,瓮城内的兵实在不能再调出去了,可是,可是……
泪水从他双颊淌下来,一条又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昨日还是有说有笑的兄弟,转眼性命无存,还要被妖异凶兽连骨带肉地噬咬吞食,死无全尸。
太阳终究是沉了下去。无边黑暗下分不清血与火哪个更浓艳。烽火狼烟在瀚海关城高处窜上天幕,边境其余各地一片漆黑寂静,没有任何呼应。
朱厌还紧盯着温越动向,她一歪头,意外瞧见这人嘴角漫出一点笑意,口中祝词忽然变了:“东风兮东风,吹浮云兮几人还?”
战场上一刹寂静。某种令人心悸的气息让凶兽也停止啖食,紧接着,尸山血海中,有影影绰绰的东西立了起来,上面连着皮,带着筋,东拉西扯地,拼拼凑凑地,竟然慢慢肌理丰隆,化成一个又一个披坚执锐的人形。
李定见状,会心一笑。
“这是什么,阴兵?”韩渡拉了把沈庭燎胳膊,让他借力回旋,长剑顺势挥出一片血雾。
沈庭燎眸光一定:“是将军令。”
所谓将军令,传说最早源于一支强大队伍,战士誓死效忠,自愿与将军定下契约,死后化为役鬼继续跟随作战,为之驱策。所有人,无论生死,永为同袍。
只是这种行为的代价,就是随着岁月流逝,役鬼将变得越来越麻木混沌,挣扎游荡在世间,永世不得超生。
靖王从天山带来的,竟是一支死士大军!
苍鹰的死魂灵从亡者之境被拉回人间,带着复仇的血腥气,气势磅礴,所向披靡。
战鼓声声,李定带着残兵与新生的役鬼大军,举起长枪嘶吼:“杀!”
山呼海啸,借破阵舞余威,冲入污浊混乱的邪魔之中,局势再度发生变化。
西域犯军中心,有王公贵族惶惶然欲撤离战场,回望西去之路,剑气如巨大影壁,隔断故土城池,大宁再多繁华富庶之地,此时也不再那么有诱惑力。
天门还开着,罡风猛烈地刮下来,是天道高高在上的训诫。温越肩上重重挨了一记,鲜血迸溅,他仰起头,兰池剑抛向空中,对准了豁开的天门,像一段久久凝练的月华,从浮沉人世直刺漠漠苍穹,要让天地失色,万灵同悲——
“同悲同悲,胡不归?”温越大笑,剑气惊破九重天,剑道巍峨如高山,浩瀚若沧海,纵使长夜不明,风雨如晦,也当睥睨天下,傲视千古。
剑意激荡,罡风化作漆黑的雨。巫山大弟子簪发的桃木早被削断,发丝凌乱于风中,眉目澄澈可托举山月。
战场上大宁戍边军在靖王率领下顶着黑雨厮杀前行,似癫狂地,杀意凛冽地,整齐划一地响起:“同悲同悲,胡不归?”
将军令生机勃发,李定胸腔强烈震动,那是与之牵连的数万颗心跳。
天翻地覆之时,当有慷慨悲歌。
祜桑·阿列赞身体一瞬紧绷,像被猎手锁定目标,他迅速回神,一人身法飘逸轻捷掠过乌压压的战场,手中剑锋森冷似深秋的潭水。
好快的剑!
祜桑举起骨笛,长剑刺在笛身,“咔嚓”,出现极轻的骨头裂响,他手心被震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贡拾王子疾速后撤,沈庭燎举剑再刺,却被另一双苍白的手阻住去势。
“鬼主梼杌,”沈庭燎冷冷道,“你们恶鬼窟很忠诚么,这小王子训狗技艺如此高明?”
“鬼做久了,也想做人呐。”凶兽面具下发出轻叹,三言两语间交锋顿起。
鬼影幢幢,一时周身皆是漆黑长袍与枯白的手,密不透风地要将他网罗。沈庭燎打得不耐,祜桑骑白象避让在后,难以让他寻到空隙近身。
杀意沸腾,沈庭燎扬声喝道:“周文勉给我滚出来!看看你手上沾的都是谁的血!”
凶神恶煞的兽头面具遮住了一切表情,只泄出一声怪腔怪调的笑:“背弃了故土的人,魂魄早就沉进渡亡海底,何况今天在场的,未尝没有欠他几滴血的人呢。”
沈庭燎:“似你这般连躯壳都要抢夺的人,于他又岂止血海深仇?”
鬼主拂袖,浓烈煞气似刀锋万千:“我给他容身之所,还不够?”
与上次周文勉掌控这具躯体时截然不同,恶鬼窟万鬼之首,堪比大宗师巅峰。但沈庭燎像盯紧猎物的狼,一剑快似一剑,巫山剑道轻灵潇洒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剑气游荡,丝丝缕缕如杨花柳絮,断续中暗藏玄机,起止间隐约痴缠,自无风无月,亦心迹难消——
祜桑坐在白象上,与一双星火游弋的眼瞳对视,兀地心惊。他几欲站起,无法理解那是怎样一种剑意。
巫山剑法第一卷第四式,相思!
白象猝然暴起,纵不被近身,也为剑气所惊,四蹄重重踩踏大地。祜桑顾不上坐骑发狂,举起骨笛吹出一声崎岖变调,这股调子像根冰冷的针直刺心头,所谓邪魔道中的“恶念”,由此生发,野草样疯长。
电光石火,一柄锋利的剑钉穿了他胸口正中!
若非鬼主那双手阻拦,刺中的将是旁边一寸搏动的心脉。
阴风袭来,沈庭燎毫不恋战,向侧方飞速腾挪,长剑从血肉中抽出,血滴子鲜艳刺眼,顺着剑身裂痕成串挥落。
祜桑吹罢那一声,将手按在胸前,施术疗愈流血的伤口。他眼中飞快地滑过一丝轻讽,大宁监察使并未全身而退,冲破鬼主囚笼的刹那已是浑身浴血。
“那么想杀我的话,就拿命来换吧!”祜桑抬起滴血的手下压,座下癫狂蹦跳的白象蓦地安静下来,四腿一屈,轰然跪倒在地。再看时,白象头颅软塌,孔窍血糊一片,竟是轻易被压碎了颅骨。
那声笛音就像某种号令,在场的贡拾王族纷纷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匕首割破掌心,鲜血滴落在邪秽弥漫的战场,就连原本怯场的人也咬着牙完成了这一不祥的仪式。
“邪术。”远处姬小楼面色一变。
血气铺天盖地,团团浓烟与烈火中,汩汩鲜血如被一股诡异力量操控,从战场上升腾而起。与之一同响起的,是来自鬼蜃楼嗡鸣的咒术念诵,鲜血在咒力作用下逐渐显露出恶毒纹路,一朵硕大的冥河花在地面摇曳绽放。
谭野吃惊道:“这阵法,有些熟悉。”
姬小楼折扇一收,狠狠击在手心:“能不熟悉吗,你在南疆见过!”
他深深吸气,用了十成内劲大声吼道:“是度厄大阵!打断他们念咒,保护好靖王!”
度、度厄?谭野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这明明比黄老道那献祭阵还要阴邪百倍!还有,保护好靖王什么意思?难道——
正面战场中几人俱已明了姬小楼话中含义,沈庭燎被鬼主缠住,灼灼朱雀火自腕间燃起,一路烧至剑身,在恶鬼漆黑衣袍上留下道道烈焰纹路,邪气混合着鬼主血气一并燃烧,二人谁也没退上一步。沈庭燎在剑光间隙看见断崖上温越掐起剑诀,千万条剑影如游龙直逼度厄法阵,像苍空剧烈降下的一场雪。
只差一点。李定眼底皆是血色,关河长枪在手中舞动生风,只差一点,就能撕碎西域七国用傀儡士兵堆成的杀器,让大宁军锐利的枪锋刺入中军阵,割下这些觊觎身后家国的贼子头颅,扔回黄尘翻卷的大漠!
冥河花心在他脚下绽放,大地更为猛烈地震动,轰地一声,李定紧勒缰绳,眼前地面裂开又一道巨大缝隙,将他与敌军的中军阵隔开,一片昏暗地下,无数人俑举着招魂幡,面无表情地看向了他。
在所有人俑正中,停着一口未封盖的棺材,已然死去的贡拾大王子穆辛·阿列赞静静躺在那里,面目栩栩如生。
“你的父王,似乎执念很深啊!”沈庭燎手下剑光缭乱,双目越过鬼主逼视祜桑·阿列赞,“可惜你不会让他如愿的,对吧?”
“别那么看我,”祜桑在胸口下了道封禁咒,被沈庭燎刺中的地方血流不止,让他脸色很是不佳,“死人就该乖乖闭嘴,相信你们会帮我的,不是吗?”
沈庭燎:“无耻得如此坦然,我真有点佩服你了。”
祜桑:“哈!这算夸奖么?”
沈庭燎没接他的话,余光瞥见韩渡那身染血后变作锈色的玄衫,若以巫山剑道压迫度厄大阵,有韩渡从旁护法,靖王与他的军队尚有突破之机!
夜色深浓如墨,战局惨烈凄迷,成败尽在一线。
“你们恶鬼还是这么难缠。”沈庭燎不欲恋战,步下东风误发挥到极致,像一阵青色的烟从鬼主掌下逸散而去。
梼杌怎肯放他,鬼步追逐在后,吐息如在耳畔:“今日何不多多见识。”
沈庭燎一怔,警觉抬头,只见鬼蜃楼中又涌出大量恶鬼,从半空前赴后继地跳下,恶咒紧密缠绕周身,像地狱深处一道道催命的符。
“当心!”韩渡说着,再度吐出一口鲜血。落地幻鬼为对抗无上剑道竟然自爆神魂,力量激荡几能震碎内府,韩渡头晕眼花,“他娘的,打仗前也没说要玩命啊!”
“掩护我!”靖王目光沉定如铁,深色长枪泛出点点光辉,在他胸口浮现出金色“卍”字法印,仿若夜幕下金色莲华灿然绽放。
万千役鬼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前赴后继组成坚实盾墙,恶咒撞于其上,破碎魂魄如烟花般炸开,飘扬在血与火之间。
“杀!”李定扬鞭,战马倒退几步,而后向前疾驰,四蹄在裂隙边缘高高扬起,闪电般从贡拾大王子的停灵地跃过。
勒陀王愕然看着这一幕,瞳孔骤然紧缩。
就在这时,一道歌声响起,战场众人还未听得分明,眼前忽地光影变幻,目之所及恍惚不已,却是片美好安宁的关山,敦煌道曲折蜿蜒直连大漠,淡淡黄尘中车马行人无止歇,驼铃声清脆悠长,响遍关城内外……
都虞侯颈后一阵剧痛,他大叫着惊醒,发现“攻击”自己的是个脸上血污斑斑的白马营将士,而按在他后颈的手此时正因失控而颤抖。
都虞侯茫然地顺着他视线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足以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一支刻着贡拾王族徽记的沉重箭矢没入靖王心口铁甲,将他整个人从马背狠狠撞开,跌落回度厄阵心,盛放的冥河花迅速捕获了他,朱雀烈焰自他身下腾腾燃起,沈庭燎跪在烈火中,接住了被一箭穿心的躯体。
而在不远处,一身玄衫的沧浪剑传人带着满眼不甘和难以置信,剑锋扼在一个少年人咽喉,剑气划伤肌肤,渗出一线血痕。
那少年人眼神空茫如星河迷雾,是只未成年的魇妖。
只需魇妖编织的片刻幻梦,生死就成定局。
祜桑·阿列赞放下手中长弓,眼中掠过阴冷笑意:“如何,我有无兑现承诺?”
犯军爆发出癫狂笑声。沈庭燎觉得刺耳,他听见李定微弱的呼吸,知道此度厄阵与他命脉相克,绝无生还可能。
“殿下,殿下!”
无尽邪秽乘着血气向这里奔涌而来,朱雀火下方的停灵地里,死去的贡拾大王子穆辛·阿列赞睁开了眼。
“你也配觊觎我大宁的将军?”沈庭燎手腕一翻,剑气如平地惊雷,穿透朱雀火,洞穿穆辛·阿列赞了无生气的身躯,沉重轰鸣自深穴中响起,大量炸开的尸体碎片败如飞灰,纷纷扬扬从地下翻上来。
祜桑·阿列赞饶有兴致地看着沈庭燎,被迫做了别人趁手的刀,他很想看到这位大宁御前监察使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然而沈庭燎只是单手搂着靖王,根本没看他一眼。朱雀火带着异常的邪性,一时竟压住了度厄大阵。
“沈庭燎,”祜桑出声问道,“留在那里,是打算陪葬吗?”
浓重血气近不了沈庭燎的身,却肆无忌惮地缠上靖王躯体,要将他往万劫不复的深渊拖去。役鬼呜咽着,不顾魂魄撕碎飞扑过来。
“走。”微弱话音从口中吐出,李定侧首,视线落在手中长枪上,“关河,回望都,带给兄长。打完这一仗,无憾。”
他胸前卍字光芒越发明亮,在大宁战无不胜的将军的双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般的平静。他的声音在邪秽呼啸中飘散:“敬告大道神明,今日弟子发宏愿,以我毕生功德送袍泽兄弟登轮回彼岸,洗清血债,一身洁净,下世无忧。”
遍地役鬼身上血污随之褪去,露出一张张本来面目,清泪从眼眶中流出,他们的身形再次变得透明,无言地消散在天地间。
靖王在发下宏愿后逐渐衰败,眼底隐有赤色弥漫。
堕魔之像!
郁愤之气激荡胸腔,沈庭燎握剑的手重如千斤,靖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沈郎君,你……还是这么念旧。”
沈庭燎看见他视线从自己脸上错开,投向更远的地方,做的口型分明是,“杀了我”。
浓重黑气在吞噬朱雀火,有人传音入密:“师弟,让开。”
沈庭燎仰头望去,温越形容萧索,独立断崖,兰池剑光盈盈,冷过千山月华。
沈庭燎深深吸气,对李定道:“殿下放心,我送你回望都。”
他将人轻轻放下,遍地邪秽瞬间疯狂向那残躯扑去,穆辛·阿列赞与殉葬人俑的尸骸碎片还在纷扬乱飞,一道清冽剑气遥遥而来,冲散遍地芜杂,没入靖王胸口那道箭伤,无上剑道本意生发,邪魔道自残躯驱逐,李定嘴角浮出一缕极淡的笑,缓缓闭上眼睛。
沈庭燎收了关河,腕间困灵锁光华一闪,朱雀火汹涌而至,裹挟了靖王身躯付之一炬,符咒紧接着自他指间浮现,大风起,将那尸骨化成的灰吹向深空,洋洋洒洒向东飘荡,越过关城女墙,越过烽火狼烟,向更遥远的故乡而去。
城楼上的守军痛哭失声。
“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鬼主裹在漆黑长袍中,慢慢退到贡拾王子身边,“引动那么多血气,献祭了那么多人命,可不能只换来这一点回报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