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凉州刺史坐着轿子赶到驿站,发现白马营一行人去楼空,没留下半点痕迹。
白雪铺了一地,但通往城外的道路上,也找不出马儿行过的蹄印。
刺史扫一眼府兵残缺的手掌,裹在裘衣里的身体打了个冷颤。
“荣长缨的人,”沈庭燎纵马疾行,“声色犬马之徒,却能坐镇凉州。”
温越与他并辔:“怎么,有过人之处?”
“嗯。”沈庭燎道,“头脑相当清醒,擅长筹算,是做账的高手。为了摸他的狐狸尾巴,湛修言吃了不少苦头。”
温越轻笑:“我瞧那位湛小郎君是有心气的人,说不定可以斗上一斗。”
沈庭燎亦笑:“你不知道,朝堂上要论老奸巨猾,非陆相陆大人莫属,圣上体弱,但用人的本事天下无出其右。”
说着,他眼底闪过一抹黯然,笑容也收敛下去。温越知他又想起嘉和帝眼下的境况,便道:“若按你的计划,咱们明日就能抵达望都。”
沈庭燎望着前路:“但愿如此。”
过了西凉府,边境那场大雪就仿佛随着夜幕一起消散了,中原时已入夏,风在黄土塬肆意游荡,空气里有种灰蒙蒙的干燥和窒闷。
“荣家与恶鬼并不完全互相信任,就算鬼步极快,凉州也不会直接以他们传递的消息为准,而荣长缨此时已在北境。”又跑了大半日,黄尘渐歇,沈庭燎放马在一道山梁下的溪边饮水,远远望去山势起伏,遍野苍茫。
“你的意思是,昨夜早有安排。”温越道。
“嗯。”沈庭燎道,“帝星式微,此间多动荡,有人不希望我出现在望都。”
温越:“因为监察司只听命于天子?”
沈庭燎:“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不在乎。”
到薄暮黄昏,前方出现一片逶迤山岭,风吹林间声浪喧嚣,却因少人行走显得格外庄重肃穆。
事实证明,即便白马营行踪隐秘,麻烦依然会撞上来。
刀光剑影,沈庭燎坐在马上,看亲卫与从天而降的数人打斗。
“相思门,天字榜上的杀手。”沈庭燎道,“是崔瘦眉疯了,还是监察司的剑不够快了?长了脑子的人还知道下毒,你们这算什么,做戏?给我找点乐子?”
时间紧迫,御前监察使也不是仁慈之辈,很快亲卫就押着穿了琵琶骨的杀手过来,面具掀开,是没表情的脸。
沈庭燎:“青雀在么?”
那人道:“不在。”
“那便是毫无诚意。”沈庭燎点点头,“按你们的规矩,雇主是谁,想必也说不出来,所以我要你回答一个问题。”
杀手抬起头。
“你们是从望都来的,对吗?”
“……对。我们跟着驿使来。”
“驿使呢?”
杀手无言垂首。
大宁重要文书皆由驿使传递,文书上盖着不可伪造的印鉴。嘉和帝发来的急召书只是沈庭燎留下的符书,为江湖方术,不列入公文之属。若御前监察使在非述职期间无朝廷诏书贸然进京,则京畿任意军署都有权拦截,如此必将横生枝节。
沈庭燎一旦越过雍都金阙,必须拿到驿使手里的诏书。
杀手转头看了眼曲折迢递的官道,低声道:“前路风波恶,我辈独前行……”
沈庭燎脸色一变,出手卡住他下颚,然而为时已晚,杀手口唇边溢出一线黑血,当场便自尽了。再看与他同来的几个杀手,亦是了无生息。
“相思门的态度很古怪。”温越叹道,“师弟,他说前路风波恶,是在提醒你,你意下如何?”
沈庭燎松开手,脸色冰冷:“我没那么多时间。”
山野茫茫,一缕轻微的杀气游走而来。
沈庭燎当即跃上马背,打了个手势,一行人果断纵马转向,冲进连一条小径都没有的秦岭之中。
官道上蹄痕未消,又被几道飘忽鬼影掠起淡淡扬尘,鬼影紧随白马踪迹扎入林中,不料大团迷雾平地而起,充斥了整片山野,四下里昏昏然,只听得到奔突的马蹄声。
直到月落星沉,这场迂回的追击都在莽苍秦岭中持续。
那种遮蔽视野的迷雾逐渐散去,恶鬼自树冠处下视,看见马儿奔跑如道道白虹,马背上却空无一人。
在秦岭东方的边界,早就换上一身行商装束的沈庭燎摘下斗笠,甩掉上面湿漉漉的露滴,这处村野邸店坐落在荒僻处,但日头还未升起时,就已有商人备了马匹准备上路,马儿脖子间的铃铛发出清脆响动,同样扮作客商的驿使微微低了头,双手将诏书捧给了他。
沈庭燎接过诏书匆匆一扫,略舒眉目,转身朝门外走去。天色未明,风灯光线昏暗,温越和几个亲卫站在马队旁,马儿色泽不一,皮毛在微光下缎子般闪闪发亮。
留在秦岭的那几匹白马不知能活下来几何。而这支队伍将混在东去的行商队伍里,等到下一个地点,再换上新的白马继续向帝京奔徙。
五月初二,望都。
京城依旧维持着像样的繁华,近来茶楼酒肆间开始售卖绿豆凉茶等吃食,只是闲谈的气氛略有一些焦灼。
这一天注定不寻常。
先是禁宫内天子病危的消息不慎被泄露了出来,人心不免又是一阵浮动,随即当日正午时分,西子门守卫敲响了钟鼓,一支本不该在这时出现在京城的队伍再次重现于人们的视野。但人数少了许多,只有十几个,而且烟青软甲的襟口别上了白色海棠绢花。
海棠为大宁国花,象征着国家和皇族的尊荣。监察司佩白花,风尘仆仆从西域战场而来,百姓再怎么后知后觉,也能明白那些白色海棠背后的含义——
李氏皇族的某个将军,在西域战场上陨落了。
那绿豆凉茶终于尽心尽责地渗出了凉意。
同样的时间,有很多动作在发生。
那支队伍从天水大街飞奔过后,街角某个正在买小吃的小童迅速提起包裹,朝着某个坊市的某座宅院走去。他面容稚嫩,在宅子里地位却很高,一路走过来被数个家丁问好。家丁们都清楚,这个小侍童是主人从江南老宅里挑过来的人,与这座建造典雅的朝臣府邸十分相配。
小童熟门熟路,径自走到主家休息的院子。刚绕过回廊,就见几个家丁正抬着数具覆着黑布的人形朝后园走去,铺地的青石显然是拿清水冲洗过一遍,却还是散发着浅淡的血腥气。
不过这小童显见胆子异于常人,蹦蹦跳跳地跑向屋檐下袖手而立的男子:“主人,昨晚上又有麻烦了?”
男子对他笑了:“小虫儿,你夜里睡得像小猪,连你娘当年半点也不如,怎么给我当侍童?”
“可我娘说,她从前伺候你的时候,也常被你笑话呢。”名叫小虫儿的男孩子撇撇嘴,道,“对了,刚才我在街上瞧见白马营的队伍了,好威风!主人,我以后长大了,能不能也去白马营?”
当朝兰台令史那张俊秀的脸上不由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御前监察使……这么快?”
“是啊,”小虫儿拆了包肉饼,吃得满嘴抹油,“他们还戴着白花儿呢,是奔丧的意思吗?咱京城里谁死了?”
孩子到底无法理解成人复杂的心绪,他只看出主人的表情凝住了,于是学着自己母亲的语气叫他:“少爷,你要不要吃肉饼?”
“你吃吧,厨房做了酸梅饮。”梁鉴按了按眉心,轻声道。
小虫儿欢呼一声,拎着肉饼往厨房冲去。
院子里很快被清理干净,梁鉴转身回了卧房,他的卧房连着莲池,池上有座水榭,周围草木葱茏,相当幽静,是文人墨客最爱的宿处。
这时的水榭中,坐着个女人。
崔瘦眉,人如其名,双眉纤细得像冬日河畔的柳枝,她整个五官都是细淡的,淡而工整,是落在纸上能寥寥数笔勾出来的人。
“这是第三批了。”梁鉴没有走进水榭,而是停在栏杆边。
崔瘦眉正坐在栏杆边喂鱼,那双纤瘦秀美的手里握着鱼饵,一点点地坠落莲池中。
红鲤跳出水面,尾鳍拍出一片水花。
出于特殊的缘故,梁鉴对江湖道颇有了解。相思门的杀手杀人后,会洒下一种叫化尸粉的东西,能将血肉骨骼迅速消融,化为一滩透明水渍,风吹无痕,那人便像从世间消失了一般,再也不会被找到。
“相思门主亲自做我的影卫,究竟是为了什么?”梁鉴道。
崔瘦眉眼底静无波澜:“因为听说了有人要杀你的消息,所以我来了。”
“是谁?”
“你不要化尸粉,便不真心隐藏被刺杀之事,我也不会问原因。”
言下之意,双方试探止步于此。
“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你。”梁鉴忽地笑了笑,“我是三品要员,如果遭到刺杀,上报朝廷宣扬出去似乎才更合理。”
说完他便躬身一揖,转头回了卧房。
崔瘦眉终于侧首瞥他一眼,手心略松,鱼饵悉数倾泄,红鲤攒动,搅起一池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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