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战死沙场的第三天傍晚,天水大街照旧亮灯,街道两侧万千灯火如不息的河流。坊肆间车马行人往来,却少了许多欢声笑语,就连最热闹的舞乐坊都听不见歌吹。
一驾驾马车从帝京街巷穿过,在这暮归之际,目的地竟都是壮丽威严的禁宫。
缠绵病榻多日的帝王出人意料地坐在了未央宫宣政殿的御座上,一双眼底隐隐结着霜,但是明亮得惊人。而护卫在他身边一道出现的,正是数月前被派往西域的御前监察使。
御前监察使手里拿着的,是半途从报信官手里得到的加急军报。
现下根本不是讨论沈庭燎此举触犯规矩的时候,当他念完军报内容,金殿内落针可闻。
“西南的军资,以及天山南部的兵力部署,绝无差错。”最终是兵部尚书打破了沉寂,他两腮的肌肉有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在勉强平复心绪。
“北境的兵呢?”沈庭燎道。
“北境荒原近年来恶灵作祟无数,折损了诸多士卒,一旦再调集军力,只怕——”
沈庭燎直接打断了他:“靖王签发过向北境借兵的文书吗?”
边关将士有一定的便宜行事之权,倘若事态紧急,可自行调集周边军队与物资。
兵部尚书一愣,摇头:“并无。臣以为,靖王戍边多年,对西域战局自有把握。”
沈庭燎:“是吗?可他在边境丢了性命。”
对方不由哑然。
丞相陆昭开口:“边境现状如何?”
“靖王军与瀚海关边防军以少对多,折损犯军泰半。边防军已退至西境第二道玄关防线,暂时无恙。”沈庭燎说着,话锋一转,“但西域七国联结恶鬼,借邪神之力,其势汹汹,纵是玄关也难说能抵挡几何,倘若对方三个月后卷土重来,想必又是一场恶战。”
御史台一个言官抬高了声调:“莫非我等就任由宰割不成?”
“任由宰割?”沈庭燎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随后看定了他,“你敢在堆积如山的尸骨前大声说出这句话么?”
御前监察使从西境战场而来,浑身似乎还沾满血与烟尘,言官被这凌厉眼神摄住,一时脊背僵直,连话都说不出口。
陆昭脸颊带苍白的倦容,他生了场病还未好透:“圣上,边境之事容不得拖延,时局有变,政事堂将会同六部尽快拿出章程。”
一直沉默的嘉和帝终于颔首,说道:“陆相办事朕向来放心,今日休沐特意召集众卿前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视线扫过丹陛之下,缓缓道:“前些日子朕发现内廷多了一些人,这些人藏得很深,却都为了一样东西。”
朝臣们都垂着头,看不清真实的表情。
“朕,兴许没多少日子了。”帝王口吻平淡地说道,浑不在意这句话引动的或震惊或诧异的目光,“所以朕决定,传位于太子,望众卿今后,不遗余力,辅佐新君,还天下太平。”
太子站在群臣前列,闻言表情格外平静,似早已预料到一般,拜倒在地:“儿臣定不负父皇重托!”
谁也没想到嘉和帝此举这么突然,一片惊愕中礼部侍郎荣长信道:“事起仓促,礼部仪轨未及准备,且太子继位,可有诏书?”
嘉和帝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笑了笑:“既封太子,哪怕没有诏书,朕死之后也当是麟趾继位,礼部难道还有其他打算?”
荣长信大惊,跪下道:“臣万死!礼部定会照章程办事。”
“诏书的确重要,”嘉和帝道,“朕当年因没了诏书,魏王才师出有名,由此引出不知多少祸患。”
荣长信愕然,脸色微微泛白。
御座上帝王眼底掠过一丝堪称狡黠的光:“于是朕此生不想重蹈覆辙。沈御使。”
“是。”沈庭燎应声,走下丹陛。
皂青长靴踏在金殿地砖上,步履轻而无声。所有人看着他走至金殿的门槛前,指尖一点一提,剑气猛地撬动一块地砖。那砖石乃匠人以特殊秘法制成,原本一块块严丝合缝,经年累月踩踏不见斑驳,被强行撬开时,声音如振金石。
满朝文武眼睁睁看着沈庭燎徒手碎开那块方砖,从中捧出一卷绢帛。
外面一层包裹褪去,露出一片灿金色光辉。
谁也没想到,不需任何术法遮掩,只要一点巧妙的心机,如此重要之物就这样瞒过了整个朝堂的眼睛。
经数位重臣验看无误,的确是天子玉玺盖印的传位诏书,朱砂色“大宁御宝”印文鲜艳夺目。
沈庭燎走到太子面前,太子双手接过诏书,与他视线碰了一下。金丝海棠幻影浮现,隐没于太子眉心。在场众人都明白,这是监察司对新君效忠的宣言。
尘埃落定。
高堂之上帝王望着这一幕,意态极静,尽管他向来以宽仁和善的面目示人,但此时此刻,无人知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朕乏了,散朝。”
老内侍黄秀连忙伸手去扶。沈庭燎要跟过去,嘉和帝对他摆手:“明日早些来见朕。”
沈庭燎定定看着他,过会儿躬身道:“是,臣告退。”
行过永定桥,只见御河边杨柳如浪。朝臣大多乘车坐轿而来,沈庭燎慢步走,竟是走在了最后才出皇宫外城。
夜色下河畔某些地方灯火阑珊,旁人经过都不会多加留意,但沈庭燎只扫了一眼,就注意到倚栏等他的人。
长长的柳条需要拂开才能走到近前,温越抬眸:“结束了?”
“结束亦是开始。”沈庭燎问,“你怎么就确定我不会留宿内宫?”
“一个人的一生浩繁如烟海,对大宁国君而言,就算很早就预料到生命终结的到来,也无法在当时做好所有的准备。”温越道,“从接到消息起到现在只有三天时间,想必还有很多事来不及去做。我猜测,他还会再召见你一次,对吗?”
沈庭燎扶着栏杆,凝视流动的御河水:“嗯。”
“对了,你关心的那个人我查到了。”温越挑眉,“猜猜是谁?”
沈庭燎:“惯于潜伏,身手利落,不是欢喜阁内的高手,就是刺客之流。”
“师弟果然聪慧,”温越一笑,“那是个有意思的女人。”
沈庭燎一下子反应过来:“相思门,崔瘦眉?”
从东海异动到白虎现世,相思门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沈庭燎这一年多都没见到崔瘦眉本人的面。
温越:“她脾气可不算好。”
沈庭燎一瞥,看见温越宽袍大袖下一抹极小的深色,握住手一看,指间有未干的血痕。
“对方目的未知,不可轻易暴露自己。”温越道,“我用了一点寻踪术,而且表现得不那么高明。她应当会以为我失败了。”
沈庭燎:“你们欢喜阁探查消息,都要放点血么?”
“什么叫‘你们欢喜阁’,”温越腕子一翻,牵住他的手,“想把未来掌门逐出师门?其心可诛。”
“……”
沈庭燎不肯招摇,在柳枝树影里站着不走:“放开,别拉着我。”
就这僵持的片刻,有两道脚步声传来,刚巧就停在他们不远处的柳枝灯影里。
是对少年男女,说话声轻轻巧巧,似是不敢惊动任何人。
过会儿听得女孩子羞怯嗔怪:“别闹,当心被人瞧见了!”
少年人温言软语地哄:“这地儿偷欢的人多,就算有也不知你我是谁。再说,咱们就牵个手儿,又能怎地?”
沈庭燎瞟一眼自己被握着的手,像被火燎着了一般,一路烧起来。
偏偏温越还在看他,神色在暗处不分明,却完全能识得春山眉黛,桃花横波,又是那种柳絮簌簌缭绕无际的眼神。
沈庭燎出入江湖庙堂多年,自问冷静自持,却屡屡在一个人面前乱了方寸。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甩开手,扬声道:“那小女子,你情郎体虚气衰,怕是不知有多少红粉佳人,这儿背阴,换个敞亮的地方瞧瞧!”
说罢烟青身形一晃无影,凡人眼里只捕捉到被劲风带起的飘扬柳枝。
许是以为撞见鬼,那少年拔腿就跑,把个好端端的姑娘一人撇在后面。
温越失笑,这么快就暴露本性,倒也省事。
他匿了身影,东风误轻若鸿羽,成为那片柳枝晃荡的余韵。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沈庭燎就忙不迭离了府。太子监国,平日早朝都是太子主持,沈庭燎打马到永安门,和等开门的一群朝臣干瞪了会眼,又转头进了监察司猫着。
因了他回京,左谦点卯很早,沈庭燎进去的时候,他的白马营统领嘴里,还叼着在早市买的胡饼。
看见沈庭燎出现,左谦一惊,以为出了事,又见他没张口说话,方放松下来问道:“大人,你用过早膳来的吗?”
“没。”沈庭燎停下步子,想起监察司里不设膳堂,这里常驻的人都随政事堂的吃,当然,诸多大臣不乐意跟监察司际会,彼此会错开一点时间。
眼下宫城还没开门,外城附近早市倒是有不少支着摊子卖早点的,沈庭燎道:“我去买些吃食。”
“别!”左谦立刻道,“我去买。大人,这里有好些折子要批,还有些拿不定的,待我回来与你细说。”
“……”沈庭燎无语,左仲礼真是个抓紧一切机会让上司干活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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