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轰鸣,街道上国丧的白幡无助飘摇。行人商贩纷纷逃窜,三三两两挤在檐下躲雨。雨水如千万道珠帘挂满天地,四顾茫茫,不辨南北。
沈庭燎打着伞自永安门入禁宫,还没走上几步就被一人迎面撞来,他轻巧绕开,瞥见那人的脸:“站住。”
是个年轻内侍。沈庭燎认得,常跟在黄秀身后那个。
小内侍一身蓑衣,雨水依然顺着脸颊往脖子里流,模样甚是狼狈,他躬下身子:“沈大人!”
“慌里慌张的,往哪里去?”
嘉和帝辞世后停灵紫宸殿,黄秀等一干内侍官此时都在灵前守着,这个小内侍不在那边等着差遣,却独自跑向皇宫外城,颇为蹊跷。
“大人有所不知,”小内侍脸色在雨中格外苍白,“宫里出了大事,琅台公主她,失踪了!”
沈庭燎一怔,问道:“贵太妃如何?”
“贵太妃病在床榻上,圣上特准她无需守灵。禁军已在内廷搜寻,小的领了旨,正要知会望京府协查公主下落。”
“圣上在何处?”
“圣上刚探望了贵太妃,现下雨大,应还在公主住的暖阁处。”
小内侍匆匆跑远,沈庭燎抬头看看耸立的宫墙,纵身一跃跳上墙头,从宫殿檐牙间疾掠而过。内廷不乏高手护卫,但瞥见那样悠游潇洒的轻功身法,都不约而同地却步,放他通行。
李麟趾果然在暖阁。
“她刚睡下。”新皇以目示意不远处的宫殿。他寻常不爱穿明黄宫装,不上朝时往往一身玄衣纁裳,上有麒麟踏云纹饰,龙章凤姿,不怒自威。
荣妃的内情,沈庭燎与新皇心照不宣,因道:“病情如何?”
“岑微云在看,说是郁气滞结,心力有伤,有衰朽之态。”李麟趾道,“说来他本是从岑家请来为父皇治病的医官,如今父皇走了,他听说岑家奔赴边境,这些天也和朕闹着请辞,不肯再留在内廷。”
沈庭燎:“大内多藏医典秘卷,岑家有的这里未必有,这里有的岑家也未必有。圣上想留人,兰台秘档大可叫他观摩一二。”
他说着,仔细观察面前房间。这是琅台起居之所,处处有女儿家生活的痕迹。宫人都被屏退了,远远地站在屏风后面,沈庭燎能感觉到这里弥漫着紧绷而压抑的气氛。
李麟趾等他看完一圈,才问:“你怎么看?”
“公主有一对磨喝乐娃娃从不离身,但翻遍此地,不见娃娃踪影。或者说,她所看重的身边之物都连同她本人一起失踪了。”沈庭燎停顿片刻,道,“有人希望她暂时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又不希望她换了环境感到害怕。”
李麟趾颔首:“她是安全的。”
外面雨势不减,李麟趾看了看天色,道:“去御书房。”
沈庭燎:“雨大,是否等一等?”
李麟趾笑了声:“区区避水咒法,难不住道门高徒。何况你自己都不守内廷规矩,这时跟朕讲究起来了?”
沈庭燎亦笑,抬手画了符咒,随他出了暖阁,一路朝东宫方向走。紫宸殿还在停灵,李麟趾继位后依旧住在东宫,而东宫本身与紫宸殿相距不远,二者之间就是御书房。
嘉和帝自病重后,就常在紫宸殿理政,御书房反是李麟趾用得多。
踏进御书房第一眼,沈庭燎看到的就是摆放在书案后的一柄长枪。他们走得快,御书房内还没点灯,窗外黯淡的光浸在微微粗糙的枪身,使人想起大漠长河中随水缓缓流淌的细沙。
李麟趾一指案头一摞奏疏:“从前这事都是父皇做,现在轮到朕了。看看,都是弹劾你的。”
沈庭燎也不急,先弹指点燃一室灯火,又从外面叫热茶。宫人上了茶水,掩门而退,回避天子与御前监察使的谈话。
“西境防线就在白虎的脚掌之下,”李麟趾饮热茶,看沈庭燎走到悬挂着的疆域图前,“北境怨灵与草原六部也不是温驯的羊。”
疆域图上插着大大小小的木签,签头色彩形状各不相同。
沈庭燎将插在西域地界的一枚绘有鬼火的木签拔出,扎进北境广袤的土地中:“圣上这张图的布局,该改改了。”
李麟趾:“有何见教。”
“不敢。”沈庭燎略低了低头,道,“草原部族的力量常年受怨灵掣肘,难以大举侵犯中原,多年来两地通商友好,至今强过敦煌道。可惜靖王殿下告诉我们,月下香已经扎根在北境疆土,他来不及铲平的东西,我们得帮忙铲平。”
“南疆呢?”
“巫族投诚,有北境退路,南疆之路可能已被舍弃。”沈庭燎眼底掠过一道光,“但雪泥鸿爪,有了线索就不能放过。”
李麟趾:“季逍在查南疆的线。至于北境,有个新的消息。”
“什么?”
“你在西域发过一封邸报,称北庭都护荣长缨擅离职守,但监军御史毫无动作,可以此为突破,摸清其中干系。”李麟趾从案牍中抽出一份奏报递过来,“可惜,朝廷派去的巡按都死在了北境。”
沈庭燎将奏报扫过一遍:“死于意外?”
李麟趾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道:“北境怨灵猖獗,又有恶鬼之忧,朕本想派你前往,但湛修言毛遂自荐,要亲自闯一闯龙潭虎穴。”
“他?”沈庭燎一惊,心念疾转,“我知道他要做什么,边境荣家把持的军队账目铁板一块,他岂止是要查荣长缨的势力关系,还要将荣长缨的老底掀了!”
他眉尖一挑,待看清李麟趾神色:“你答应他了。”
“朕还没应允,不过政事堂正在拟旨。”李麟趾踱步到兵器架前,抬手抚摸关河冰冷的枪身,“何况你今日来,应该是带着另一个目的。”
新皇侧身站着,剪影窄窄一条,眉目沉如山岳。
东宫旧臣,对于外戚势力薄弱的李麟趾来说,每一个都极其珍贵。
可他不会强行将这些人留在身边,多年前沈庭燎离京时,嘉和帝就教他明白了这一点。
“是。”沈庭燎从怀中取出奏本,“请圣上过目。”
铜滴漏的响动被裹挟在雨中,但节奏过于笃定,不会让人将其忽略。
李麟趾抬起头:“这个决定,想必你思虑已久。”
“这一步大荒龙隐,时局所致。”
“是吗?”李麟趾一笑,将奏本合在手心,“朕再想想。”
“好。”
雷电轰鸣过一阵,渐有消停,而雨势不歇。沈庭燎打着那把可有可无的伞,穿过上了灯的街市。兴善坊的道路最近被修整过,青石铺得很平整,遍地溅起一簇簇水花,被提着灯笼走过的人一照,缤纷如焰火。
他在甜水巷子口,注意到一个穿望京府公服的差役,那差役在草棚下躲雨。自从大理寺发了公文请各府衙协查黑市,青云赌坊一带夜里少有人往来。
天一堂还是照常亮着灯。沈庭燎进去,里面只有两个小伙计在。雨大没生意上门,小伙计百无聊赖地打瞌睡,听到大门处青铜风铃响,揉着眼睛惊醒。
“沈、沈大人?”
“冯老板不在?”沈庭燎走进去,柜台上美人雕像双目盈盈,顾盼神飞,不过想到她身体里其实是个老兵残魂,总觉得颇为古怪。
小伙计殷勤看茶:“我们老板不在京城呢。”
“又去哪儿了?”
“去东海。”小伙计乖巧答道,“老板那天对着鲛人国的礼器发呆好久,忽然说要再出海一趟。”
距离镇压东海青龙,已过去一年光景。
沈庭燎:“没交代找什么?”
“还能找什么呢,”小伙计道,“估摸着是去找鲛人国遗址了罢。我家老板一向喜欢这些,类似的事情干过不少,找上几个月找不到,便就回来了。”
沈庭燎打量两个小伙计:“你们算冯润生的学徒?”
小伙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我们愚笨,根骨不能入道,学不来老板的本事,至多学点鉴古的皮毛,帮着打理铺子生意。”
沈庭燎转头看向门外,雨幕如珠帘挂于门廊,被大风吹得断续摇晃。温越那边没消息来,有些事还要等结果,今夜他不提酒上门,如果冯润生本人在,恐怕要被轰出去。
好在冯润生不在。
小伙计知道这位是老板的朋友,只见他拎过马扎,倚在柜台边坐了,也摸不清他打算作甚,直到看他出了会神,取过旁边矮几上的筹策,才紧跟着问:“大人要占卜?可用得着龟甲?”
“不必。”沈庭燎低头摆弄筹策,“你们自便。”
小伙计应了,有客人在,打瞌睡比较失礼,两人就搬出一副棋来下闲棋。
沈庭燎很少用到卜术,上次用还是在慕叶城。修剑道的人往往相信手中剑可破除一切迷障,卜术多少属于闲来无事,随意用用。
潮湿水汽从门外涌入,天一堂存放的诸多古物沾了水汽,愈发显出悠远意韵。沈庭燎鼻端闻得清雅古朴的香,不知来自哪块香木,哪本旧书。
两个小伙计下棋,心思却不在棋路上。沈庭燎总挑夜里悄然来访,他们住在后街,很少能打到照面,于是一边下棋,一边偷眼觑他指间长长短短的算筹,终于一人忍不住道:“沈大人,你那卦象纠葛好深,是在算什么呀?”
沈庭燎侧首,看到两双亮闪闪的好奇眸子。
“算一件早该放下的事。”
许是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小伙计胆子更大了些:“似这般痴云騃雨、魂梦萧索之态,倒像与人间情爱有关。莫不是那个白,白……”
另一个小伙计吓一大跳,拧他胳膊一下,将他拧得龇牙咧嘴收了声。
“卦数三千解,未必只为风月。”沈庭燎语焉不详。
“没错没错,这里头总是玄奥得很。听说东海有面尘世镜,心里想着什么,上面就会昭示那件事未来的样子,比占卜简单多了,沈大人看过没有?”
“嗯。尘世镜并非神乎其神,我想的事没有结果。”
“啊,怎么是这样……”
沈庭燎手下再度排布,这次是算起了别的东西。
“官子!你输了。”那边棋盘已有定局。
“半子而已,”输棋的人笑道,“这里有棋道高手在旁,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赢棋的小伙计以手托腮,歪着头道:“谢剑圣棋剑双绝,可惜咱们无缘得见。若是老板在,说不定能观摩一二。”
“听说沈大人棋力尽得谢剑圣真传。”
出了新的卦象,沈庭燎将筹策重新收好。虽然议论声低,他都听得清楚。
“沈某棋道得师尊教诲,深知师尊的棋,是用心血去下的。”沈庭燎起身,拿过搁在一边的伞,“有生之年能悟得三分真意,已是万幸。”
他撑伞踩过青砖,留下两个小伙计望着门外,好像不知所谓来,也不知所谓去。
……
温越这一晚没回沈宅。
他这样的人想要悄无声息潜入华崇寺,避开大和尚耳目做些手脚实在很容易。所以他的麻烦,不在自己的行踪。
白天两阵风雨,木佛像又惜售,香客皆作鸟兽散。这会儿僧侣大多在做晚课,唱经声在雨中回荡,衬得僧房格外静谧。
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小沙弥端坐在关紧的门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木鱼。一只豆娘低低飞过来,翅翼薄透,上有浅浅水痕,应是不幸经了雨。
小沙弥掀起眼皮看了豆娘一眼,无动于衷地继续呆坐。
豆娘顺着木门缝隙爬了进去。
灯花红。
与身在道门的董含光不同,董含章的美是典雅含蓄的,若非此时神情木讷,否则该是何等温柔可亲的模样。
这是个灯下的美人,僵硬、迟钝,了无生气。
豆娘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美人眉心,淡淡清气随着它翅翼翕动溢散出来,在柳叶眉间落下一道符印。
印记沉下去,美人脸上忽现裂痕,像一张干枯纸页被惊扰,化成片片剥落的纸屑。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开,眼底有未散的惊惶。
她发出一声痛苦低吟,抬手抚上额头:“维卿,我好像……做了很长的噩梦。”
“南疆冬梦蛾制成的毒,自然不会让人做美梦。”有人接过她的话。
“谁!”
宽袍大袖,衣若鸿羽。银丝剪在他手中熠熠生辉,将一团不安的灯花绞去。
那是张过分清俊的脸,至少让人第一眼看见,不会生出警惕。
“在下一介游方道士,名号子虚。”温越对她微笑,“我救了你,你不道谢么?”
董含章上下打量他:“你与外面那个和尚,不是一路的?”
“僧道何曾同路。”
“他身已出家,心却没出家,未必与你不是同路人。”董含章瞥一眼关闭的屋门,“我记得,他的耳朵很灵。”
温越:“是吗?那他的耳朵可能还不够灵。”
董含章沉默。
温越:“你只有今晚对我陈情的机会。过了今晚,明晚我不会来,以后你的丈夫或许也不会来。”
女子讶然,目光游移。
温越好整以暇地冲她笑笑,在蒲团上盘膝坐下,疑似入定。他身后是一个佛龛,里头供着佛像,佛前香炉积满灰烬,边上堆叠着不少立香。
他没等太久。董含章的决断力比他想得更强。
“可以告诉你一些事,但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病入膏肓,真的在意所谓好处?”温越道,“你眼前最大的好处,难道不是外面那个小和尚?”
董含章脸颊顿时红了:“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恶鬼给你献上的礼物。”假道士笑容洞明,“一个你无比痛恨,又难以拒绝的礼物。”
她咬着嘴唇,眼神静下来:“他们说,我用了他,能活。”
温越:“你相信?”
董含章摇了摇头。
“人总是贪心的。生了病的时候想活,活着的时候想活更久,能活更久的时候想长生。”温越指指身后佛像,“你既然不相信,何必拜它。”
董含章笑了,她的笑容果然温婉动人,又脆弱得像不堪攀折的花朵。
“拜佛只求心安,可是自欺欺人,怎能长久。”董含章看着温越的眼睛,轻声道,“我夫君他有麻烦了,对吗?”
“朝廷上的事,在下江湖散人,并不清楚。”温越道,“如果你想不出该主动说什么,我这里倒是可以先给你提供一个消息。”
“请讲。”
“令尊府上某个姬妾秘密受孕,不出数月,有添丁之喜。”
一阵剧烈咳嗽声响起,董含章不及扯下腰间巾怕,鲜血从指缝间溢出。
温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点了她几处穴位,又摘下那方淡紫色巾怕裹在她手腕,一手扣在脉门处,口中低声念诵,清气自脉门入,游走于经络。
董含章喘匀了气:“多谢。”
“粗通岐黄,只能如此了。”温越感受着指腹下游丝般的脉象,道,“董大人老当益壮,你不为他高兴?”
董含章苦笑:“你这道士,怎么尽爱捡扎心窝子的话讲。外面那小和尚果真没动静,不知你今晚有没有时间?”
温越莞尔,扯过一把交椅坐下:“我特地为你而来,自是留足了时间。”
“好。”董含章道,“我是妇道人家,肚子里没那些经略大道,只能同你说说旧事,闲杂话语,可别不耐烦。”
“必定不会。”
故事说来也简单,只是董含章在回忆时添了许多细节,不免略为繁琐,但一个人的生平,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
龚维卿父亲本是益州城的铁匠,技艺精湛,时不时为当地驻军打造修补兵器,与董济安素有往来,颇为投缘。后来龚父不幸早逝,孤儿寡母常受董济安接济。到董济安在军中地位愈高之际,年少的龚维卿投身军营,一为男儿守卫疆土满腔热血,二为报答恩人多年照拂。
董济安膝下二女,长女董含章与龚维卿差不多年岁,被母亲教养得端庄贤淑,次女董含光年纪要小上不少,还是稚童之龄。
虽说入行伍较早,龚维卿却在这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董济安由此对他更为赏识,安排了人教导他读书识字,懂得兵法运筹的学问。龚维卿知恩图报,常常登门问安,一来二去与青春年华的董含章相识,渐生情愫。董济安看破不说破,待两人再长大些,便与龚维卿之母议定亲事,将大女儿许给了他。
龚母自其父逝去后便一蹶不振,得见儿子前途光明,对董济安更是感激涕零,嘱咐龚维卿一定要牢记岳丈恩德,不可辜负董家小姐。如此千叮万嘱后,龚母卸下那口气,不久便撒手人寰。
西南驻军,一方坚壁,龚维卿凭借自身能力与岳丈扶持,在这里一路青云直上。与董含章完婚后,夫妻琴瑟和鸣,感情极好。
董家大女儿出了名的贞静柔婉,从未沾得武人习气。早年董济安认为家中还能再出男丁,可惜夫人好不容易生下第二胎,又是个千金,还因此元气大伤,香消玉殒,之后府上姬妾亦无所出。
董济安无可奈何,找到高人算命,一连算了数遍,都是命里无子的结局。
“也就在那时,他将含光送去繁花派修行,并愈发器重维卿。”说到这里,董含章笑了笑,“维卿很争气,在军中名望不错,此后调任都护府,再进兵部,以他的年岁资历,已是难得。”
温越:“不错,你说了许多,让我了解了龚维卿的详细生平,相比之下,你自己倒显得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是因为乏善可陈。”董含章道,“母亲在时,我听母亲的话,母亲走后,我听父亲的安排,丈夫调任京城,我便跟随丈夫。父母待我不错,丈夫又是心爱之人,于我而言,并无不妥。”
温越:“只是无趣。”
董含章点头:“只是无趣。有时我很羡慕妹妹,自在行走,交游广泛,身上没有闺阁女儿那种拘束,我们二人,就像飞鸟和池鱼,天上地下,大不相同。”
“哦?你是这样以为?”温越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带给你,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可以谈点别的。”
“你的消息,似乎都不是好消息。”
温越浅笑不语。
董含章轻叹:“想谈什么?”
“谈谈少年深情,兰因絮果,相看两厌。”
董含章嘴里发苦,嵌宝戒指戴在指间,竟硌得生疼。
正当温越以为她要下逐客令时,忽听她道:“不是相看两厌。”
纯金戒指光彩华美,双飞燕眼眸取自西域猫眼石,精巧无匹。董含章手里摩挲着戒指,喉间绷着,发出的声音也有几分涩然:“所谓得失相济,维卿受父亲助益良多,自然事事以父亲为先。无论公事私事,皆是如此。”
温越替她把话说了:“哪怕是违心的事。”
“他从不在我面前提,可是他的表情,他的态度,都藏不住。”董含章摇头,“你说他是爱我,还是恨我?连我自己都分不清……”
温越心下一动:“许是,爱恨两难呢?”
董含章闻言笑了:“你这样通透,更不像真的出家人。”
她款款起身,在僧房中踱了两步,道:“你瞧这里,陋室枯床,古佛青灯,不知怎地,倒比我在家清净些。”
“可你心有牵挂,想必不能领会佛门清净之道。”
“这些日子我等他隔三差五地来,竟觉得比他成天回家见我好得多。便如你说不能领会,心中却安宁不少。”
“我道门讲求本心自在,你方才倾倒了诸多回忆,算是有空碰一碰那‘本心’了。”
女子抿着唇,眉目舒展开来。
这时屋外传来异样声响,沉闷得像遥远深巷里的爆竹。
董含章比先前镇定许多,听到这种动静,只是以目问询。
“飞蛾扑火,难道要怪灯火太美丽。”温越摆手,“且等一等。”
董含章回转榻边,与他对面相坐:“我现在相信你与他们并不同路。夤夜来访,除了外面那些,你还希望我做什么?”
温越:“实不相瞒,外面的事只是赶巧。至于你么,不如想想如何活过今晚。”
董含章一怔,喃喃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今夜或明夜,有何不同?”
“你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利用价值。”紧闭的门扉砰砰作响,带笑的桃花眼一扫而过,仿佛看穿背后的焦灼。
不知怎地,尽管面前这个年轻道人手无寸铁,董含章却觉得有他在这里,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处境。
那只骨骼修长的手似乎是在掐算,尾指桃木戒模样质朴非常,但格外引人注目。
董含章正要开口问问他戒指的来历,忽而一记重响,木屑纷飞,血腥气伴着劲风冲进来,令她头脑一阵晕眩。
那是怎样离奇的景象——木门洞开,血与尘土裹着一道人形,再看其脖颈之上,鬓发之下,九头妖鸟面具邪异乖张。而在这人背后,弥天之雾充斥整片天地,目之所及一片茫茫,仿佛连这间僧房也要如一粒微小的草籽般被吞没。
董含章睁大眼睛,那戴面具的人视线分明落在她身上,令人后脊冰凉,她用了好大力气才将那份恐惧按在原地。
温越还是副意态从容的模样,很显然,这人的存在使得不速之客未敢更进一步。
一道暗哑嗓音响起:“看来是我赌错了。”
“原本你有机会得手,可惜我的运气更好,留在了这里。”温越对他眨了眨眼,“又见面了,鬼车。”
血还在顺着长剑往下滴落,轻快而不留痕迹,这是把难得的好剑。
温越记得这把剑:“我们上次交手,还是去年在淮南道俞大人府上。”
他停下掐诀的手,外面一片死寂:“世事无常,俞大人如今,已是个死人。”
杀手猛然抬头,剑影如风刺穿烛火辉光,眨眼就在近前,要将那副虚伪的面具击碎。
似柳絮纷飞、杨花乱洒,剑影发生轻微的扭曲,一团青烟扎入大雾,只听几声闷哼,然后再无声息。
董含章惊得指着地上遗留的血痕:“他凭空消失了!”
温越眉尖因讶异而微微挑起:“是羽遁术。”
他起身走到门边,那弥天之雾随之散尽,董含章好奇之余跟了过去,见到院中情景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这!”
三三两两的尸体无头绪地倒在地上,墙头院门外,雨水淅沥,血腥气仍在蔓延。
整座华崇寺,在不声不响之间,完成了一次隐秘的杀局。
她再看袖手在侧的年轻道人,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脸色:“你到底是谁?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温越笑望她一眼:“我有急事,得走了。”
董含章愕然:“……你将我留在这儿?”
“这位夫人,在下是清白人,没有拐带良家子的爱好。”温越指指满地尸首,“何况这里出了凶案,得快些报官才是。”
董含章无语片刻,道:“你不是说,他们都是巧合?那你今晚来找我,必有缘由。”
像是担心他马上离开,董含章直截了当道:“你带我走,反正生死由你,想得到什么,岂不都由你说了算?”
温越笑道:“有趣有趣,你自己决意舍下,却说得像我捡到大便宜。”
说话间一记风声掠过,“咚”地又一响,一颗光头栽倒在地。
是那个昏倒在外的小沙弥,刚才挣扎着要醒。
温越挑眉,见院墙上沈庭燎临风而立,手里举着把油纸伞,伞沿滴着水,阻不住穿透夜幕与血气的目光。
“巧得很,说要报官,官就来了。”
虽然这个道人总爱笑,可这时董含章才从他的笑意里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愉悦,纵是这样诡魅凄迷的夏季雨夜,也因此变得轻描淡写起来。
沈庭燎轻巧落地,在廊下收了伞:“留了个活口?”
“是个炉鼎,也是恶鬼的线人。”温越拱手一揖,“沈大人,恶鬼侵袭华崇寺,狂妄至极,多亏你及时出现,小道这便放心了。”
沈庭燎:“……”
董含章:“……”
沈庭燎:“你是不是当我眼睛不好?”
温越:“你眼睛不好,天下就再没有更好的了。”
沈庭燎根本不理会这些鬼话:“你是不是还要把她带走?”
温越向他附耳道:“今晚恶鬼来得急不是巧合,龚维卿那边定有问题,这边的事你找人接了手,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师兄不会给你添乱的,好不好?”
温热吐息扰得耳朵发痒,沈庭燎偏了偏头:“行了。”
他没再表态,董含章还在担忧,身子却陡然一轻,竟是被平地一阵风带起,跟着那道人直往华崇寺外遁去。远远地,传来火把光与嘈杂人声,像这座宏大寺庙刚从沉睡中惊醒。
那个穿青衣的朝臣居然是答应的。
她想起去年在东宫太子妃生辰宴上见过他,神色疏淡得有点不近人情,笑起来却英俊又锋利,引得不少闺阁女儿荡然心许。可惜如花美眷都打动不了他,她为妹妹写的花笺也沦为众多纸笺中的一枚。除了那晚弹琵琶的乐师,无人能品味他杯中酒香。
思绪漫漫,这一夜发生太多意外,董含章心情反倒无比平静,她鼻尖嗅到一缕不知何来的香,极目穹天无际,只有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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