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隶属太常寺,受礼部监管,本身又分内坊和外坊,内坊置于内廷,外坊设在浮玉楼。浮玉楼中歌舞伎属于官妓,比鸡头巷之流的暗娼待遇略好些,但说到底都是低贱如野花般的可怜人物。
纵是名冠京华如白明月,也难逃这种宿命,她至今当着清倌,一则是为与御前监察使的流言,另一则是淮王看重她,不教她落在他人掌心周旋。
李临阙觉得,明月只要随心所欲地跳出美丽的舞,就足够了。
不过与这二位相比,痴恋白明月的左让,更像个异类。
监察司庭院内绿荫浓密,日光自银杏枝叶间如破碎的金线穿插而过,淡绿色果子缀于其中,颇有琳琅满目之感。
出人意料地,那位左家贵公子没在会客的地方等候,而是歪斜着坐倒在围了银杏树一圈的石栏上。看他脸颊苍白,双眉紧蹙,周身散发出浓重酒气,竟是酩酊大醉,借酒消愁之态。
沈庭燎进了大门,未及开口,就见左让手向腰侧,虹影剑铮然出鞘,转眼剑锋就冲他面门而来。
“兄长!”是左谦在后面惊呼。
沈庭燎步下轻轻一转,与那酒气擦身而过。
左让却不愿放过他,剑花缭乱紧追不舍。
沈庭燎背剑格挡,剑尖直刺剑身,擦出两三点火星。他用朱雀火铸就的剑碰到名剑虹影,不由兴奋地震颤,发出阵阵嗡鸣。
两人接连对了数十招,基本是左让追着人打的局势,剑影纷纷,沈庭燎长剑一抹,左让折腰避让,下一瞬却被他踢在腿间要穴,身子一偏,歪倒下去,脖颈间又是一凉,那剑鞘抵在动脉处,竟冷如冻泉。
左让抬头,一双眼布满血丝。
沈庭燎没说什么,手臂一抬,助他重新站起。
左让收回虹影剑,一腔戾气略略散去,脸色沉沉道:“昨晚的事,我听说了。”
“大人!”左谦快步过来,手里还端着碗解酒汤,“既然大人已经回来,兄长,咱们进去说?”
沈庭燎:“世子此来,是为私事,还是公事?”
左让一把夺过解酒汤,仰起脖子灌下去,将碗随手撂在石栏上:“公事。”
沈庭燎:“好。仲礼,带世子打理干净,稍后详谈。”
“是。”
沈庭燎举步朝会客的东花厅走,余光瞥着落后半步的人:“师兄不是正忙着捉鬼么,怎有闲情来我监察司闲逛?”
温越自若道:“捉鬼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在下一介草民,不比沈大人日理万机,多的是闲工夫。”
“闲工夫,就用来看我的热闹?”
“哎呀师弟,左让都说了,是公事。我等正经人,自然办正经事。”
“师兄的脸皮,比之望都护山大阵何如?”
“不多不少,刚好够用。”
沈庭燎隐约哼笑一声,举步过庭阶,但见一只红喙山雀飞来,绕着他打了个旋儿,而后停在他抬起的指节,说起人话的声调生嫩,十分悦耳:“大人,丘校尉递消息来,豫章岑氏家主率族人到了西北境,调查‘月烬’踪迹。”
“老爷子身体大不同以往,多关照些。”沈庭燎道。
“明白。”山雀叽叽喳喳道,“还出了一档子事,使团卫队死了一个人。”
沈庭燎步子一顿:“什么?”
山雀:“按说他们在战后立刻返回京城,可中途似是遭逢邪秽,那个赵思明将军手下的都虞侯牺牲了。”
沈庭燎眉心一紧,还未等他发话,山雀又道:“丘校尉说,邪秽出现得蹊跷,那条官道他们清理过,不该出乱子。都虞侯拼尽全力保住了同伴性命,自己却无力回天。丘校尉想告诉大人,此人乃勋贵之子,与家中关系不睦,但他家与荣府有世交,恐怕有人会借机做文章。详细都写在邸报里,大人记得批阅。”
“知道了。”
山雀飞去,温越方道:“看来,我有必要做一些准备了。”
沈庭燎转头,与他对视片刻:“那个官道……”
“想到了什么?”
“死地。”
“虽说已竭尽全力去布置,可漏掉一处就多几条人命。”温越道,“天意太高,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啊。”
沈庭燎看着他放出符鸟,抬脚迈入花厅。
监察司的花厅不像寻常人家待客处格调风雅,反而简洁朴素,唯一亮眼的装饰是积年的兵器架,上头搁着不少名家手笔。在这地方谈话的,未必全然是客。倘若对监察司多些了解就会知道,花厅后面直接连通的,就是监察司地牢刑堂。
白马营统领左谦曾面对满壁刀兵,无可奈何地想,真不怪没人爱到监察司串门,这地方大多数人进来都要心里打鼓。
自然,温越不属于这个“大多数”之流。
而酒气上头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也不会留意到这里的诡异。
茉莉花香清新扑鼻,白皙花瓣在水中舒展,半透明如柔软的冰。温越将杯盏轻轻放下:“世子,请。”
左让端起茉莉花茶,看到茶盏内壁处竟结着一层薄霜,看来对方施了个小小术法。他低头,用力嗅了嗅那清冷香气。
“前阵子京中人人看我笑话,说我整日找风尘女子,丢庆城伯府的脸面。”左让凝视盏中茉莉,眼神有些发愣,“那次她特意花大价钱托关系向符宫主请上清香珠,用以祛邪避秽,想必是招了大麻烦。我便着意查了查,竟查到她与西域来的神秘人物有勾连。”
沈庭燎:“恶鬼?”
“嗯。”左让应他一字,之后好一会儿没出声。
温沈二人也不去打搅他,只等他慢慢开口:“我原当她受人胁迫,身不由己,可后来我发现……”
说到这里他嗓子有些抖:“她常去华崇寺拜佛,是要遮掩耳目,将一些陌生女子偷偷藏在轿子里带回浮玉楼。那些女子经她打点,要么流入黑市,要么就彻底消失在浮玉楼里,不知去处。”
沈庭燎捕捉到他话里字眼:“黑市人口买卖早被大理寺盯上,你说白明月经手买卖,难道没被发现?”
“风尘女子,出来卖的岂止浮玉楼。”左让揉着额头道,“不明不白死了的,又有多少,管得过来么?”
温越细观左让神色,蓦然问道:“世子,你既然得知白明月来路不正,那么听说了昨晚浮玉楼的事,突然来访,想必不是为了儿女私情。”
左让闻言,脸颊上酒醉的酡红愈深,他霍地站起,身骨立不正,塌肩斜腰,手却直指沈庭燎鼻尖:“沈照,你千不该万不该,和她风流放纵,自毁前程!我、我虽仍放不下对她的感情,却断不会与她搅在一处。我前日已狠下心来,将搜集的证据递交了望京府,劝你好自为之,早些与她断了吧!”
沈庭燎眨了下眼:“我昨夜并未和她……风流放纵。”
左让还醉着,一时没理解过来:“你不和她,还能和谁?”
沈庭燎无奈道:“我和师兄在一起。”
“你、你们?”
沈庭燎倒吸一口冷气,心道这醉汉脑子误打误撞,居然能想到那方面去,就听温越笑出声:“师弟对白明月无意,自然与我回家去,还能去哪?”
“原来如此……”左让扶着椅子坐下,“可是太晚了,现在到处议论纷纷,白明月成了你的人。”
“这就说得通了。”沈庭燎饮一口茉莉香茶,道,“世子,因为你提交的证据让白明月这步暗棋暴露,恶鬼为了发挥这枚弃子的最大价值,就让她来逼迫我春风一度,坐实所谓‘私情’。我与她的流言早就传了多年,想来就是等在今日。”
左让倒在椅子里,眼神黯然。
“世子若无他事,不必久留,这里的兵器杀性重,不觉得难受吗?”沈庭燎起身推开花厅大门,大风灌进来,日头昏昏黄云飞,竟是一副暴雨之相。
左谦立在门外,他们谈话不避忌他,沈庭燎与他对视,看见他眼中的沉重。
“风雨如晦。”沈庭燎淡淡一笑,拍了拍左谦的肩膀,“仲礼,时辰不早了,送你兄长回去吧。”
离开监察司前,沈庭燎回忆起一件旧事,对温越道:“还记得俞劲节科考舞弊案吗?那个卷宗是我亲手封存的。俞劲节来望都后,和许多其他考生一样,不光拜了文庙,还去华崇寺烧过香。他一举一动都在密切监视中。恶鬼本想借俞劲节舞弊牵连东宫,并斩断俞伯廉向东宫投诚的可能,不料被你们打乱计划,才没了下文。当时谁也没留意到华崇寺这个细节。”
“事件纷杂,难以顾及全部细节,不必苛责自己。”温越抬手拨开他额发,指尖带着痒,“我得回一趟华崇寺。”
沈庭燎知道他想在董含章身边做手脚,点点头,捉住他手指:“别弄了,理不顺的。”
“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连束发都束不利索。”温越笑道,“也不怪人人相信你要和白明月在一起,温香软玉不谈,束发这种小事定能打理妥帖。”
“师兄倒是喜欢提她。难道听说她一介弱女子周旋于恶鬼之中,动了恻隐之心?”
“真是胡搅蛮缠,”温越道,“我提她,还不是因为你。”
雷声轰鸣,沈庭燎看不清他眉梢眼角流溢如涓滴的到底是什么把戏,为何渗入心底能觉出甘美的痛苦。
他本能地不敢深想,再回神发觉果真是雨点落下来,连忙放开温越的手:“我去给你拿把伞。”
温越一笑,径自走出去,背身摆了摆手,那只手中凭空出现一顶帷帽,轻纱遮住了一半背影,暴雨自九天垂坠如瀑,到他周身尽成一片朦胧雾气,恍惚不似此世中人。
沈庭燎的心没来由地一空,想追过去,却不再动作。他驻足看那道背影,庭院寂寂,唯有沉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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