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越笑:“他凭什么不来?”
沈庭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也是,任谁家里被剑道威压笼罩着挑衅,都不可能不来。
肆无忌惮,欺人太甚。
作为同党,他朝灯火照耀的范围外走几步,一回头发现温越用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眼神盯着他:“师弟,你这样很不坦荡。”
沈庭燎开始后悔答应他的馊主意:“他欠人情的是你,本就与我无关。”
温越:“你说的有理,恰恰是这样,我只带你一人在绝佳位置观摩,你不该感激涕零,多谢师兄大恩大德吗?”
沈庭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笑:“我真是三生有幸,碰到你这么好的师兄。”
夜风穿林飒飒作响,沈庭燎侧目,看向二人身后。
玄衫剑客肩上扛着那柄漆黑重剑,几乎与夜色下的山林融为一体。
看起来是在表达不满,沈庭燎暗忖,但没有杀气,多半不会动手。
韩渡越过明暗交界,走到月光下,那柄剑愈发像个影子。
温越先发话了:“叶师兄为什么给你铸了这样一把剑?”
韩渡因他的称呼一愣,然后眉心略松:“见不得光的人,自然更应小心,倘若都像你这样招摇,早就没命了。”
“在洞庭大会现身,还不够招摇吗?”沈庭燎上下打量他,“江湖庙堂泥沙俱下,你扑进这滩水中,就像个巨大的诱饵。”
“你想得太多了,只要钓出十二年前沧浪台的真相,天下兴亡,与我何干?”韩渡不以为意道,“不过我很意外,还以为你们是来阻止我作乱的。”
温越像是听到好笑的事:“你能做什么乱?”
韩渡脸色一变。
温越袖手月下,语气悠然而肃杀:“叶师兄嘱咐我看着你呢,若你果真作乱,我会代沧浪剑先辈清理门户。”
十二年前东海岸,叶霰灵气虚耗,根基大损,也许自觉活不长久,曾口头托孤。
韩渡当然记得这一茬,他不情不愿地收起剑:“用不着你管。”
沈庭燎问道:“废墟中,有何端倪?”
韩渡神色惊异:“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看来是有的。”沈庭燎点点头,“监察司即将着手调查西南,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地划清界限,我与你便无话可说。”
韩渡皱着眉:“你这小子心眼忒坏,朝廷的人么,我可得罪不起。”
他谈兴尽失,转身就走,走两步问道:“城中哪里有好酒?”
温越:“酒也断肠,勿要执迷。韩渡,我家的桃花好看么?那不是谁都能借的,记得将来要还。”
是夜,沧浪台四处蛰伏的人为剑道威压所摄,无一人敢贸然动弹,他们苦苦等待,山头那点灯火宁定万分,直至火光熹微,晨光乍现,都没探听到一丝一毫的动静,遑论兵戈之声。
大泽上雾气消散,温越在晨光中抬手,一只红色的、绒绒的符鸟停在指节,抖擞翎羽,化作一张纸笺。
“姬小楼已动身探查逍遥宗宗门。”
洞庭大会第三天,会武结束,几大掌管洞庭会盟事务的门派留在郡城议事,一些小门派和江湖人士正陆续撤离。
午后,帘栊半掩,四下里一片寂静,驿馆房间内点了沉水香,烟气袅袅。沈庭燎身披单衣坐在凉簟上,就着室内散漫光线批阅公文。床榻另一侧,温越盘膝而坐,双目闭合,已然入定。
剑意沁凉,驱走燥热,沈庭燎翻过纸页,纸的一角不慎被剑风扫过,削出一个缺口。
他向床边挪一挪,灿金熏然的日光穿过帘栊直射在纸面上,将朱砂批文照得一片鲜红。
这句批文来自东宫令君湛思,公文由广陵郡郡守陈传执笔上书,言说两淮遭逢春旱后连日暴雨,周边郡县死人过多,出现疫病征兆。邪气蔓延,是为不祥。广陵郡分身乏术,恳请朝廷调兵赈灾,免百姓遭受流离之苦。
广陵郡的请求由湛思批准报与上官,抄送监察司。沈庭燎思索片刻,提起朱笔,令左谦调集东南白马营人手,严守玄关,巡视两淮,遇趁乱而起的邪秽,当场斩杀。
再后面是左谦给他的内部邸报,详细记录了半年内四境邪秽动向。
“邪秽生机更强了。”
温越睁开眼,就听到沈庭燎这一句话。
“此消彼长,正道式微,便助长邪魔。”温越收敛起周身剑气,尾指桃木戒光华氤氲。
沈庭燎扫一眼他的戒指:“邪魔道不可控?”
“我会尽力。”温越靠坐过来,看见他手中文书,“唔,谭家把青雀放出来了?”
“早放了,他声称不打算继任相思门主之位,下面的人争破了头。”沈庭燎抽出另一封文书,指着上面的数字,“上半年做的人命单子都超了去年的量,简直目无法度!”
温越懒散地靠在床栏上:“侠以武犯禁,都说你监察司吃力不讨好,要做那费心调停的中间人。”
“师兄站着说话不腰疼,”沈庭燎道,“也是,世道不清平,江湖庙堂都指着你做天下第一人,除魔卫道,好不威风。”
“不是吧师弟,”温越搭上他的肩,“难不成你剑道不及我精进,心中真的不快?”
沈庭燎按住他勾肩搭背的手:“停云太师祖斩杀四方神,于巫山闭关二十余年,那么大的功德都未飞升,反而身死道消。段惊鸿当了十年掌门却叛出巫山,含真师祖仓促继任,不过数十载就撒手人寰。你我的师尊谢峙,重伤闭关……我巫山无上剑道传人,每一代掌门,难道都是短命鬼?”
“盛衰兴亡,轮转有序。与天道作对,很难有好下场。”温越承认得坦然,“但大雍亡后动乱二十年,人被邪秽践踏,连牲畜都不如,就是应该的吗?”
沈庭燎望进他眼睛里:“以你的资质,也许不到十年就能飞升成圣,远离此世纷扰。天下再乱,也有我、有其他人担着,何必困顿红尘?”
“私心这么重,当心我去告你御状。”温越冲他眨眨眼,“师弟,你或许忘了,哪怕你是个绣花枕头,师兄也会护着你。”
沈庭燎扯开他的手,翻身下榻:“没忘,我不是绣花枕头。”
他心头一股无名火,无地自处,稀里糊涂疾步到门口,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正正好与拄着龙头拐的岑述四目相对。
老人家照面一瞧:“五蕴炽盛,八苦加身,危矣。”
温越起身:“医圣前辈,何时也学那和尚讲经,听得脑仁疼。”
沈庭燎将岑述让进房中,瞥见在回廊拐角打瞌睡被惊醒的馆差:“上壶解暑的茶来。”
上的是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并一套沙糖冷丸子,沈庭燎耳朵灵敏,听得冰丸子在他师兄齿关咔嚓咔嚓地磨:“要不你先出去?”
温越倒了杯凉水,轻轻嗅闻,意料之中地拒绝:“想都别想,作死的人是你,好生受着,还怕人看?”
岑述把完脉,眉头紧锁,脸上皱纹都似添了几条:“少掌门说的有理,幸好老夫寻得法子解这毒,若我不在,你要怎么办?”
沈庭燎:“无意义的假设,不怎么办。”
温越:“前辈福泽深厚,何必妄言,我看他是仗着这点才敢胡作非为,回头必定好好管教。”
岑述听得直摇头,从医箱里取出一只布卷儿打开,大小不一的银针闪着寒芒,静静躺列其中。
“你想看,就看吧。”沈庭燎解开里衣系带,衣衫敞落,露出玉石般的肌理。
在那白璧样的肌肤上,一朵艳丽花苞跃然其上,仿佛下一瞬就要蓬勃怒放。
温越双目被这抹红痕深深刺痛,手上一松,杯盏滑落,碎得四分五裂。
沈庭燎万没想到他会失态至此,动作微顿,随后继续脱去衣物:“早说你眼神不好,这是百花杀,不是冥河花。”
投身渡亡海的恶鬼,都会被种下冥河花蛊,与邪秽结成契约,获得其力量。在他们胸口,蛊物留下盛放的冥河花印记。
“是吗,”温越紧一紧手指,面上笑着,语调微冷,“师弟着实吓到我了,方才我还想着何时回一趟敦煌道。”
“少掌门不必忧虑,百花杀夺人心智,与冥河花蛊有些共通之处,这次毒性中途得以控制,没有到全盛状态。”岑述一面解释,一面挑出一根银针,扎在沈庭燎胸口花苞上。
这花苞合抱一团,边际模糊,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模样,银针泛出淡淡微光,温越两眼不错地盯着,竟恍惚见花苞瑟瑟动了一下。
老医圣上了岁数,手依然很稳,扎起针来极其利落,细观银针布局,暗合人体气脉,是个疏导之术。
温越:“晚辈听闻,天地造化而生人,世间灵气始凝结为魂魄。故而血脉交织如川流,筋肉骨骼起伏若山峦,还有灵台方寸一点,藏着通往大道的路径,是吗?”
“不错,”岑述颔首,“也正因此,人族修行快于其他种族,即使是生来强悍的大妖,也要先化人,再修行,才能事半功倍。”
温越:“如果是作为炉鼎呢?”
岑述明了他在打听逍遥宗的事:“人自然也是最好的炉鼎,修为越高,或者体质特殊,都有成为极品炉鼎的可能。”
细细的针尖打着旋儿扎进皮肉,温越看不过眼,走到床榻边,抓起水盆中的热手巾拧干,在那布满冷汗的额头上擦了擦,一滴汗水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滚落,砸进了锁骨的凹陷处。
沈庭燎紧闭的眼皮掀开一条缝:“别多事,没这么讲究。”
那温柔体贴的好师兄将毛巾糊了他一脸。
沈庭燎:“……”
细密银针像要将人扎成筛子,沈庭燎盘坐榻上,巫山心法在内府运转,滞涩经脉中清气流动,撞开剧烈的疼痛。
岑家针法于人身调理气脉,最后一根扎在百会穴,阴阳贯通,沈庭燎狠狠皱眉,内府剑气凛冽,张口便吐出一滩乌血!
温越给他拭去唇角血痕,一手抚平他的眉心,掌中清气盘旋,缓缓渗入他内府,同门剑意碰撞交融,将试图殊死一搏的毒纷纷碾碎。
沈庭燎眼皮沉坠,困顿深重,竟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
温越心中一动,望着他笑:“师弟,夜夜装得人模人样,是要忍痛给谁看?”
沈庭燎闭了眼:“又想管教我?”
“先欠着。”温越侧目,看见岑述提笔写下一张方子。
“劳烦少掌门去抓副药,从前吃的那些可以停了。”
温越接过方子:“多谢。百花杀何时能完全拔除?”
岑述:“少则数月,多则两三年。百花杀毒性猛烈,需慢慢疏导,老夫将这些毒逼退在皮肤表面,等待自行化解,他胸口那朵花在此期间迹象会更加明显,不必惊慌,好生调理,坐等凋零便可。”
“好。”温越放下心来,看了沈庭燎一眼,转身出门。
岑述拿起他放下的手巾,重新浸过热水拧干,替沈庭燎擦汗。
良久,老医圣望着年轻人平静的脸庞,长长一叹:“阿照,此番我帮你骗他,可曾想过将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