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晌沉默。沈庭燎开口,筋疲力尽之下嗓音低沉:“总归我不是和恶鬼做交易,将来生死,全在我一念间,岑老不必忧心。”
“你啊你!”老人一直强压的怒意终于忍不住释放,开始胡乱拉扯陈年旧事,“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娘嫁给沈誉,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岑家下一任家主也没着落,你叫我向谁讨要!”
沈庭燎扶额:“怎么还提这个,我娘与父亲是两情相悦,她自小身体不好,到岑家养病被你收做徒弟,纵天赋绝伦,也活不长久,你……你不如找圣上去讨吧,总归是圣上拍板指的婚……”
许是他模样太过惨淡,岑述心火渐熄,瞧着他胸前模糊花痕,面上浮出些许悲苦:“这婚指得好啊,沈誉是个周全人,生个儿子也周全得很,机关算尽以身试毒,就为掩盖真相。”
“周家向恶鬼投诚,百花杀是最大的诚意。而我刚好身陷敦煌道,是送上门的试验品。”
“你少说几句罢!”岑述一拂袖,在不远处坐下,自顾翻看起医书,全然不想同他说话了。
温越动作很快,进门时左手提药包,右手拎了只小火炉。
银针有半截成了黑色。
岑述将针收起,背着药箱告辞,温越送他到驿馆门口,门外停着岑家的马车。
老医圣坐上马车,像是想起什么,撩开帘子道:“今日洞庭议事,上清宫主符道临提到了‘应劫之人’。”
说罢,也不待人回应,放下帘子,马车辚辚走远。
在历来种种话本子里,应劫之人的传说数见不鲜,甚至显得老掉牙,但时移世易,江山动荡,江湖庙堂的人心也难免动荡起来。
温越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去,与沈庭燎视线交接,彼此相顾无言。
之后岑述在洞庭郡迁延数日,又行过几回针,温越用那小火炉煎药,将驿馆厢房弄得烟熏火燎,窗户一开,风灌进来,卷着药味出去,勉强还能嗅到一缕沉香气息。
沈庭燎将公文批完的那天,符鸟带来姬小楼的消息。
上清宫与逍遥宗都在江陵一带,与洞庭相距不远。一山不容二虎,彼此争斗多年,互不相让。
算算脚程,这几天参加洞庭大会的人应该返回门派了。
“问题就出在他们刚回来的第二天。”姬小楼道,“逍遥宗大弟子纯卿与一位师妹双修,不料那师妹中途竟爆体而亡。”
这的确是个相当有价值的消息。
“姬红药不曾走漏风声。”沈庭燎道。
此时他们正在一艘华丽画舫中,江风阵阵,外间有人在演奏丝竹。
姬小楼:“逍遥宗因炉鼎一事正在风口浪尖,他当然不敢声张。”
沈庭燎:“只查到这一件?”
“你在质疑我吗,监察使?”姬小楼折扇倾斜,上面光芒一闪,凭空多出一张纸来,“逍遥宗近几年失踪的门人。”
沈庭燎低头看去:“都是女子?”
“男人也有,只是不多。”姬小楼冷笑,“老东西胃口不小,连徒弟也敢下手。”
沈庭燎:“姬红药必然知道些什么。”
姬小楼翻出两张人皮面具:“喏,我都准备好了。”
沈庭燎:“只有两张,你不去?”
“是他不去。”姬小楼一指窗边,温越正心无旁骛地制作木傀儡。自越州结盟后,监察司得天子密旨批准,已陆续将木傀儡秘密埋在大宁玄关。
温越眼皮不抬,口吻带笑:“我是金主,难道要亲自做事?”
道理无懈可击。
江心画舫中倏忽飞出两道残影,遁入江岸青翠叠嶂的山峦。
逍遥宗宗门所在,山清水秀,据此三十里外就是集镇,丝毫不远尘俗。
二人站在后山入口,脸上扣着人皮面具,身穿姬小楼不知从哪弄来的杂役服,提着扫帚、水桶等洒扫用具。
后山的布局甚是特别,山中大小佛窟无数,本该供奉佛像,却被道道帘子遮起,内中传来各种浮浪声气。
沈庭燎眼皮直跳:“你确定在这里?”
姬小楼手摇了个空,才反应过来眼下没拿着扇子:“这种事别人晚上做叫情趣,逍遥宗白天做叫修行。跟我来。”
两人从诸多洞窟间穿过,透过影影绰绰的缝隙还能看见几个含春眼神。沈庭燎警惕着四周动静,直到来到一处偏僻洞窟前。
里面摆设颇为像样,还有轻软被褥等物。
沈庭燎:“到底是首座弟子,比旁人讲究些。”
“非也,”姬小楼竖起一根手指,冲他摇了摇,“纯卿同姬红药双修,一贯在宗主房中,何时试过这等地方?”
从那天情形看,纯卿是百般不情愿,与那师妹在一处的。
姬小楼掀开层层叠叠的床褥,露出块光洁木板,他将木板拆掉,再下是草草铺就的砖石。砖石表面异常洁净,应是不久前刚清洗过。
直到砖石被翻起,露出其下灰黑的土壤,沈庭燎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是尸水。”
“这么快就能闻出来?”姬小楼手腕一翻,“你再试试。”
自他掌心向下跃出数条金色丝线,深深扎入泥土,有什么东西从中拔出。
尸臭味渐渐明显,与此同时还有一股甜腻暗香窜入他们鼻息,这香气没有越州城女尸身上的强烈,却还是令人血液流快几分。
沈庭燎默念清心诀,口中道:“我已笃定这里与一桩案子有牵连,你能确认是炉鼎吗?”
“死在床上的,除了炉鼎,还可能是‘马上风’。”姬小楼将床铺恢复原状,“我要去黄鹤云住所打探,但那里被姬红药派人看得密不透风,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沈庭燎笑一声:“阁主果然天下第一风趣人,走吧,我同你去。”
两人原路返回,出了后山,拾级而下,不料被人突然叫住:“前面的,过来!”
此人自身后而来,沈庭燎向姬小楼悄悄打过手势,姬小楼会意,在那人出声时做出一副胆小慌张模样,转身看向来人:“啊,是纯师兄!”
来者正是纯卿,纯卿没理会姬小楼,反而一脸纠结地盯着沈庭燎:“怪事,明明瞧这身段骨相应是绝色,怎地长了张淡而无味的脸?”
“有、有吗?”沈庭燎低下头,目光闪烁地飘着,身形佝偻,耸肩驼背,整个人气质立时矮了七八分。
纯卿疑惑地摇头:“我怕是花了眼。”
想是近来多烦忧,逍遥宗首座弟子面色沉郁,很快不再计较这点细枝末节,对二人道:“师尊的院子这两天恐怕没人打扫,你们去清理干净,不管谁问起来,就说我吩咐的。”
姬小楼面露难色:“可,宗主那里,一直是师兄你……”
纯卿秀长的眉高高挑起,冷声道:“叫你去便去,啰嗦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应喏。
走开数丈远,沈庭燎余光掠过,纯卿还站在原地,半晌没有挪动脚步。
“他分明与姬红药时常双修,却在前不久被拒之门外,”沈庭燎道,“会是什么原因?”
“嚯!”姬小楼震撼道,“还有这种事?”
他细细思索,道:“正统双修秘法,其实须得心无杂念。”
沈庭燎:“动‘欲’而不动‘情’?”
“监察使当真聪慧灵秀,我要有你这样的师弟我也——”姬小楼说到一半顿住,话拐了个弯儿,“总之若生了杂念,就不是正经修行了。”
沈庭燎:“纯卿这样,算是动情吗?”
姬小楼:“就算不曾动情,也有妄念。”
难道姬红药拒绝纯卿,是担心他走火入魔?沈庭燎心下暗忖,加快脚步跟上姬小楼。
逍遥宗宗主居所在一处山头,墙壁与柱子上绘满象征吉祥纹路,掀开门上色彩斑斓的挂毯,只见芍药绝艳,开遍阑干。
此处地势颇高,立柱间以五彩丝线相连,上面挂着各色福袋与铃铛,风吹过时发出清脆响声。姬红药坐在花间,远远望着重重山峦,眼神如烟似雾,看见他们进来,眼珠像水银里两汪乌黑棋子,蓦地活泛灵动,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芒:“纯儿叫你们来的?”
姬小楼应声:“是,纯师兄他——”
内里屋门“吱呀”推开,出来一红衣少年,那少年形容尚小,眉梢眼角一段风流态度浑然天成,神色间媚意竟比姬红药还胜三分。
沈庭燎打眼瞧去,心下惊诧,若说纯卿妖冶,骨子里还有高高在上的傲气,这少年却活脱脱是个娈宠模样!
少年神情不太自然,期期艾艾地看向姬红药:“宗主,弟子先告退。”
姬红药冲他一笑:“去哪?我这儿不好吗?”
少年一手绞着袖子:“没、没有。”
“那就待着。”姬红药站起身,行至门口,扫了眼垂首的两个杂役,“屋里别进。”
他施施然沿着小径远去,也不交代要去何处,姬小楼认命地叹气,向沈庭燎传音入密:“老子居然沦落到给他扫地,此事绝不可走漏出去。”
沈庭燎将满地枯枝落花归拢到一处,不动声色道:“姬红药房里的,是黄鹤云的徒弟。”
“他不正常,”姬小楼飞快道,“最好识相点,不然老子让他尝尝密宗妙法的滋味。”
沈庭燎:“阁主还是谨慎行事,逍遥宗如今家大业大,但凡真有那么妙,你欢喜阁也不至于就那几个歪瓜裂枣。”
欢喜阁线人遍布四境,长处在耳聪目明,能打的道门高手的确不算多。
欢喜阁主有涵养有风度,又比他年长十岁有余,便暗中记下一笔,准备背后跟某位师兄告状。
两个人老实木讷地洒扫庭除,没过多久,靠在门边的弱质少年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你们,要歇会儿么?”
歇你奶奶个腿儿,姬小楼心道,脸上扬起憨厚笑容:“不妨事的小师兄,我们不累!”
“还是歇会儿吧,”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语气多出一丝恳切,“我有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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