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山道窄窄一条,仅容单人通过,一侧是刀削般的峭壁,峭壁上间或生长着苍翠的松树,还有一蓬蓬酢浆草,稀稀拉拉开黄色的花,而在山道另一侧,是毫无遮掩的百丈悬崖。
风衔烛没有回答沈庭燎的问题,但沈庭燎敏锐地捕捉到那一瞬间异样的沉默。
带路巫师甩出一条长鞭,将二人腰间缠住串成一串,两个中原人显然从未走过这样陡峭的山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步速慢得惊人。
沈庭燎拉着沿路松枝,缓缓挪着步子,开口道:“明明可以走寻常路,却偏要攀登高峰,难道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神灵就能看见?”
风衔烛:“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天意从来高难问’吗?”
天意太高,所以不知其高的大荒灵山,才能成为距离天道最近的地方。诸多修道者一生求索,真正突破性的一步就在聆听天道。
沈庭燎想起沧浪剑派第一卷第一式的名字,“天问”。当年的段惊鸿,踏上的是怎样一条求索之途?
思绪骤然被打断,他们走到下山路上,流水潺潺,自那道瀑布激流分支而来,高低错落的屋舍在山林中像星辰一样分布,有石头垒成的房屋,也有木头搭建的树屋,有些与巫族领地外的苗人房屋样式接近,并不十分出人意表。
若非连绵的“障”笼罩山林,此地宁静安详,更像一处世外山居。
沈庭燎与风衔烛并肩而行,发现他视线逡巡,隔着层人皮面具也能透出神色间的阴霾。
“怎么了?”
“守卫被换了。”
“是谁的人?”
“我的弟弟,风重泉。”
在世隐一脉的领地中心,有棵巨大的榕树,远望如一把泛着盎然绿意的巨伞,千余条气根自树枝垂下,又扎根回泥土。沈庭燎一眼扫过,看见枝叶掩映间,一条条蛇吐着信子窥伺,盘踞在大小树屋上,像居所的看守。
大榕树中空,有人坐在族长的位置上。
那是个面覆蛇鳞图案的年轻人,裹着一袭靛蓝巫师长袍,胸口半敞,姿态睥睨地坐在老藤座椅上。在他身前,搁着根长长的手杖,手杖由榕木制成,杖头枝桠横生,当中嵌着颗硕大宝石,宝石上盘旋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蝮蛇,浑圆身躯缓缓蠕动,在张开的蛇口中,露出另一截蛇的尾巴。
带路的巫师向新族长行了一礼,并说了几句话。
风衔烛手里举着红纸伞,将表情悉数掩去:“他说,结亲的东西已经置办,这是挑选出来的媒信。”
风重泉看起来对他们两个兴致缺缺,对蹲在他人肩头的蓝羽山雀兴趣更大,冲沈庭燎招招手。
沈庭燎将蓝鸟揣进手心,走到他面前,红色纸伞罩在风重泉脸上,将那片蛇鳞映出血色。
风重泉说了句话,然后看向风衔烛。
风衔烛翻译:“人离开,鸟留下。”
沈庭燎露出强作镇定的神情,让丘池同步道:“学舌的小鸟是哑巴的舌头,失去它,哑巴就成了真的哑巴。”
这新上任的族长脑子大约有什么问题,闻言不仅没有发怒,反而自瞳孔中射出兴奋的光:“那就拔掉这个中原人的舌头,把这条舌头做成宴席的头菜!”
蛇的尾巴和信子一同从蝮蛇嘴里吐出,沈庭燎感觉到,那条蛇信与自己的脸颊相距不足一寸,浓烈腥气近在咫尺。
就冲养蛇的品味,风衔烛也要强得多。
他揣着鸟儿的手蓦地一合,紧紧盯着新族长的眼睛,他的指缝间溢出些许绒毛,鸟儿藏身其中,学舌的声音亦从中响起:“如果一定要夺走,那我会在它被夺走前将它捏死,不仅如此,我还要撕烂这把红纸伞,触怒你们的神灵!”
风衔烛如实译出,风重泉脸色一变,似是根本没想到这个中原人敢这样顶撞自己。
那带路巫师亦是震惊非常,恶狠狠剐了沈庭燎一眼,上前说了好些安抚的话。
风重泉神色莫测,摆摆手将他们赶了出去。
巫师带着两个中原媒信去安置处所,长蛇款款从象征巫族权柄的手杖上滑下来,因饱食了前一任族长的爱宠而无比满足,温顺地缠上风重泉的手臂。
风重泉抚摸着蛇的鳞片,在他的头顶,树洞中空的顶端,一片看似阴影的东西水波般晃动了一下,然后轻轻抖落在地,竟是个穿黑衣斗篷、脸覆面具的人。
“鬼车大人,”风重泉眼底流泻出不再克制的疯狂,“我刚才可是拼命忍耐住了撕开他面皮的冲动,如果他真是比云丹朱还要美丽的尤物,那么,我一定要品尝到他的滋味!”
鬼车警告地看他一眼:“别忘了,他是中原人。”
“你在想什么?”风重泉嘴角上扬,“我的新娘,只能是丹朱那样纯洁的女子。至于他,当然是我的玩物,我的情人。”
活鬼窟鬼首在心底嘲讽这种傲慢与愚蠢,但还未忘记自己的职责:“灵山已经现世,族长最好还是稍作忍耐。”
风重泉手指伸进蝮蛇张开的嘴里,撩拨尖尖的毒牙,黏腻毒液顺着他的手滑落:“你们在古蜀道的尾巴收拾干净了?”
鬼车没有答是,也没答不是,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风重泉一眼:“是我们的尾巴。”
世隐领地内,有穿着长袍的巫师和普通族人在活动,隐约能听见人的交谈和笑声。尽管即将到来的是一场特别的阴亲,对不知情的人来说,依然堪称一桩喜事。
门外有守卫。
沈庭燎分神倾听外面动静,两把撑开的红纸伞搁在身旁——风衔烛执意要维持红纸伞的吉祥象征。
“你对那位名叫云丹朱的新娘心怀愧疚,”沈庭燎指了指纸伞,“南疆向来封闭,一个普通族人失踪,是不至于惊动族长亲自离开领地寻找的,哪怕她是大祭司的妹妹。除非,她的失踪与你有关。”
风衔烛闭着眼:“你不是要找‘月烬’的秘密吗?不要多管闲事。”
“‘月烬’与云丹朱必然有关,族长难道不好奇?”沈庭燎抬眸,看见丘池绕着树屋四壁,用鸟喙啄着木板,随后在一处停下,拍拍翅膀,仰着头示意。
沈庭燎靠近那处角落,抚摸到木材柔软易凹陷的肌理,指间腾起一缕剑气,捅开一块孔洞,蓝色小鸟圆滚滚的身子从孔洞钻出,轻快地滑翔出去,丝毫未惊动盘在屋顶的蛇。
守卫听到里面动静,将大门打开,狐疑地扫视,沈庭燎镇定自若地坐在墙壁前面。遮住那方空洞。
没发现异样,守卫正要出门,却听那中原翻译道:“等等。”
“干什么?”守卫瓮声瓮气地问。
风衔烛:“你们原来的族长到底是怎么退位的,人在何处?”
守卫:“他犯了大错,逃走了!”
风衔烛眉头一皱:“什么大错?”
守卫叉着腰,不吭声,也不急着离开。
这个来自中原商队的翻译将手伸进怀中,像是十分犹豫,十分不舍,取出一样熠熠生辉的物什。
守卫睁大了眼。
那是串明光贝项链,与鲲鹏大船上的明光纱来源相同,但质地更为温润细腻,在微暗的屋内泛出梦幻般的莹莹光辉。
守卫一把夺过项链揣进腰间布囊,而后压低声音道:“新族长说,前任族长私自在禁地炼制妖蛊,被大祭司的妹妹发现,想杀人灭口,结果让人逃走了!”
风衔烛:“禁地,妖蛊?”
许是收了上好的贿赂,守卫满面春风,想到眼前这俩迟早会变成死人,便透露了更多消息:“禁地平时只有族长能进,是我族存放各种秘宝和秘术的地方。那妖蛊,其实是个成年的白狼,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尸体还在禁地里呢。”
风衔烛:“新族长要跟大祭司的妹妹结阴亲,怎么不见明光的人?”
守卫一哂:“人家不乐意嘛,但不乐意也没用,要不是看在净灵结界还要他们维持的份上,咱们早就把明光收拾了!”
他美滋滋地摸了摸装有项链的布囊:“老实待着,别再东问西问,明天好好做媒信,新族长不会亏待你们的。”
不会亏待什么,一碗毒液泡饭吗?沈庭燎心道。
大门合上,风衔烛在衣袖下握紧拳头,冷不丁听身旁的人道:“今日我在山上,远远看见南疆大地上‘障’停留在巫族领地之外,但净灵结界能否一直抵抗下去,还未可知。”
风衔烛沉下脸,森然道:“你听得懂巫语?”
沈庭燎:“南疆重地,我年年来此,怎会一点准备也无?并非有意欺瞒,在下只想确认族长的诚意。”
风衔烛冷冷道:“你最好趁早滚出南疆——”
“我师兄正在灵山上。”沈庭燎打断他的话,那双眼瞳终于露出一线锋芒,“巫族以祭司之力祷祝天地,甚至能惊动十巫。十二年前巫族大乱,你们召唤了十巫救世,猜猜这一次,是你那位大祭司的动作快,还是我师兄的动作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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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贪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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