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像一条翠色缎带缠上沈庭燎脖颈,冰冷身躯贴着跳动的脉搏,寸寸缠紧。
风衔烛吐息也是冰冷的:“你们竟敢冒犯我族的庇佑者?”
“庇佑者?”沈庭燎薄唇开合,嗓音因脖颈被勒住而发沉,“有时我常常想,如果当年十巫能早一点回应你们的祈求,或者你们能安分点,那么也许他就不会死,很多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
风衔烛:“他是谁?”
“我的父亲,沈誉。”
沈庭燎扬手落下结界,声音清晰地从口中发出:“长乐九年夏初,南疆巫族暴乱,大肆屠戮中苗交界的百姓,西南都护府调集驻军强力镇压。族长,以你那时的年岁,应该记得很清楚,对吗?”
竹叶青甩着尾巴,看起来有些暴躁。
风衔烛一双眼瞳已全然竖立:“那又怎样?”
没等看清全部动作,沈庭燎一手已扣在竹叶青七寸,翠绿蛇身被他擒在掌心,窒息般的缠绕微微松开。
沈庭燎呼吸放松,忽略风衔烛杀人般的目光,继续道:“紧随在后,沧浪剑段惊鸿堕魔,云梦泽大乱,但西南驻军兵力被巫乱牵制,我父亲沈誉紧急南下,调动荆、湘一带的守军,犹然不济,那一战损伤惨重,他本人战死沧浪台。”
风衔烛嘲讽道:“他的运气不太好。”
“的确。”沈庭燎点头。
命门被威胁的感觉实在不妙,他手下收紧,竹叶青承受不住地从他脖颈坠下,像一截失去韧性的绳子。
“巫族的运气当然比我们更好,”沈庭燎冷冷道,“西南驻军基本稳定南疆局势后,十巫天降,在巫族领地落下净灵结界,一切又变得那么平静,好像云梦泽生灵涂炭,都与之无关。”
风衔烛怒意升至顶峰:“十巫是天道的使者,我族用祝由术祈愿,天道给出回应,要怪只能怪你们无能!”
“好一个天道的使者!”沈庭燎薄唇挑起笑容,“如此蒙昧,如此薄情?云梦大地多少生灵哭求神明,是听不见?看不见?”
风衔烛被彻底激怒:“这就是你们要封印灵山扣押十巫的理由?就因为得不到上天的垂怜?!”
他的眼球因暴怒而凸起:“你给我记住,巫族大乱都是因为一个中原女人!你们自食其果,活该付出代价!”
沈庭燎:“什么中原女人!那年的军报可没有这种记录,你敢胡言乱语?”
“哈哈哈哈哈!”风衔烛忽然近乎癫狂地大笑,他脸上浮起扭曲的怨恨与悲伤,“论心机狠毒谁能比得上你们中原人?你不是死人的儿子吗,你去查啊?你——”
沈庭燎双指快如闪电点在他心脉,癫狂笑声戛然而止。
那双琥珀色竖瞳已泛出带灰的血色,沈庭燎俯身逼视他:“巫蛊本就近邪道,你偏执心如此深重,不怕堕魔?”
他将竹叶青扔回风衔烛怀里,蛇飞快缩进主人衣袖,仿佛受了不小的惊吓。
“族长,劫难临头,谁都不能幸免,大宁天子一向有意与南疆交好,也愿意共同查清过往是非。南疆的渣滓该翻一翻了,先别急着拒绝我。”
快到日暮时分,丘池才折返回来。他钻进小洞,抖擞羽毛,原地化为人形,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递到沈庭燎面前:“禁地外人进不去,我不敢打草惊蛇,在外围找到了一些带血的泥土。”
沈庭燎:“是那头白狼的血?”
“嗯。”丘池应道,又观他脸色,“闻不到那股香气?”
“闻不到。”沈庭燎道,“白狼很可能只是用来栽赃的幌子,要么巫族真的清白,要么风重泉已经醒了。”
丘池瞪圆了眼睛。
沈庭燎看向风衔烛,方才吵了一架,风衔烛像是铁了心不愿再搭理他,双目紧闭着调理内息,连性子活泼的竹叶青也老实地盘在衣袖内,不再乱动。
“族长,禁地里的白狼,是你杀的吗?”
没有回应。
“我们在南疆边界找到一块烧焦状的白狼皮毛,是蛊虫留下的痕迹,那只白狼来自妖族,你们与妖族井水不犯河水,就不怕闹出冲突?”
“与我无关。”风衔烛撇清关系,“我遇到的那小东西还没成年,身边没大妖跟着。”
丘池思索片刻,道:“还有只落单的小妖?大妖被人捉走了吗?那人会是谁?风重泉?”
沈庭燎手指轻抚纸包边缘:“最坏的可能性,风重泉与外面的势力早有勾结,而且被人通风报信,预测到我们行踪,提前转移了证据。”
风衔烛闭着的眼睛霍然睁开,两相对视,沈庭燎见他神色不定,继续吩咐:“告诉附近的妖族做好准备。明天就是巫族新族长大喜的日子,速去速回。”
丘池:“好,要通知玄关吗?”
沈庭燎:“西南驻军不是在路上?再出岔子,让他们提头来见。”
……
白马停在山腰处,慢悠悠地啃食奇花异草,不肯再向上挪动半步。
山上倒是有些精魅,贪恋修道者一身鼎盛清气,化作光影,若即若离从他周身蹭过,直到山路变得陡峭,自九重天吹下的罡风开始打散它们的形状,才恋恋不舍地不再跟随。
手下皮毛柔软光滑,温越揉捏白狼后颈,又摸摸它的脑袋:“天意太高,道阻且长。”
小狼呆头呆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把脑袋深深埋进他怀中,躲避越来越冷的大风。
有点点零落的东西接近,落在桃木戒上,像融化的一片雪。
“灵魂的碎片啊。”温越抬起手端详戒指,一阵风吹来,将素色袍袖吹到胸口,打在白狼头上,小狼两只耳朵动了动,身躯轻颤,始终不肯抬起头。
壁立千仞。
无路可走,高山直插云霄,像一柄通天的利剑。
温越站在云中四望,一片灰茫茫无边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剑气凝结成透明实体,行走其上如踏冰,罡风更猛烈地压下来,修道者身体强健,但此时他的嘴唇已微微泛白。
“这才到哪?”温越轻笑,“咱们要爬高点,看看上面的风景。”
即使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也自娱自乐般道:“要不是你天生没有灵智,我就让师弟的白马照顾你。我师弟他,小时候也愿意被人抱着走山路,后来步子稳当了,再也没让抱过。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多抱几年……”
大风吹,直刺肌骨。白狼正瑟瑟发抖,忽地感到托着自己的手心发热,热气氤氲,安抚了它冷到麻木的五脏六腑。
在它看不见的地方,温越鬓发间桃木簪覆满冰霜,冷风自发顶而下,灌入宽大袍袖,江南千机城特制的衣袍也无力抵抗天道罡风,经纬断裂,片片粉碎。
“好流氓的路数,”温越半恼半笑,“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
他盖在小狼脑袋上的手撤下,手心凭空多出一柄如水长剑,剑身漾起波光,一剑挥出卷云携浪,将压顶罡风悉数击退。
可事实不尽如人意,罡风退却半步,又变本加厉地袭来,这一次直接扯碎衣襟,温越稍有不妨,露出大半胸膛,胸口处小狼团成一团,倒是遮蔽了直袭心脉的大风。
长剑脱手,立于身前,兰泽芳草如初长,点点桃花随流水,从他脚畔掠过。
温越单手拢住衣襟,以剑道威压抵抗天道罡风,步步上行,行动非但不再滞涩,反而越来越快,而加诸其身的威慑却肉眼可见地更重了——
在破碎衣袍掩映间,一道道或深或浅的黑色痂痕,逐渐从光洁无暇的肌肤上显露出来,状如咒文,可怖非常,环绕在他胸前肩背,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如果天师道的人在此,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历经天道磋磨鞭打,才会留下的罪罚咒痕。
“麻烦。”温越叹气,利刃般的风打在他手臂,割开一道新的伤口,淋漓鲜血落在兰池剑域,混入桃花乱红,咒文灼烧般在伤口边缘蔓延镌刻,形成又一次违逆天道的罪证。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白狼在温热手心做满一个沉酣美梦,睡眼惺忪地抬起头,闻到扑鼻血腥气,被那伤口吓了一跳,扑腾着四爪探头向外看。
“醒了?”温越低下头,挠挠白狼下巴,“醒得不是时候,天人还不肯见我。”
白狼懵懂地眯起眼,发现他们正在一方绝顶断崖,身前身后皆无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也不知这人后来是怎么爬上来的。
温越说完一句话,继续陷入沉默。他的眼睛被满目空茫灼伤,微微阖眸,九天罡风冰冷无情地吹透三魂七魄,像要把他吹成一个空壳。
半明半昧间,似乎入了梦。
梦中他与谢峙相对而坐,时值三月莺时,濯浪峰桃花盛放,他从崖边的小潭中取水煮茶,一泓凝碧映晴空,谢峙接过茶水,却侧着身受了他的拜师礼。
“师尊?”
山巅之上,他唇角的笑意淡去,像万里云烟擦去形迹,露出枯瘦寂寥的底貌来。
袅袅雾气遮掩了眉目,做师尊的饮罢一口茶水,口吻郑重,又深藏惘然:“所谓无上剑道,天高地广,物我两忘,不偏不倚,不悲不喜,超凡之境也。温越,你资质万中无一,不是师尊收你为徒,是大道选择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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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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