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巫山群峰层林尽染,山岚如玉带般绕峰游弋,大江在不远处蜿蜒而过,泛出银色波光。
沈庭燎手里拿着一本铸剑图谱走到后山。
藏书阁里名目缭乱,他挑选一番,选中这本给温越看,对方道:“短期内铸造一把趁手的足矣。”
沈庭燎没再说什么,师门剑铸造方子就在书架放着,个中精髓在铸剑者长期以神魂锻造之,所以即便十二分用心,他也不会得到心中想要的那一把。
云气氤氲,山谷一片静谧。有风吹过时,能听见丝丝剑吟。
沈庭燎记得这里有座铸剑台,从前练剑时用的那些铁剑就在此铸成。
几个纵身,攀越山岩,他视线一转,看见剑冢旁一座秀丽侧峰巍巍屹立。
在侧峰半山腰处,露出一角楼阁飞檐。
他提气,轻身越过剑冢深谷。
多年前,巫山周边的乡民时常会携着香烛贡品,在山脚下叩拜。传言山上有座无名道观,观中有几位道长,法力高深,除魔卫道,只要在山脚桃树上挂上布条或木牌,上面写下自己的苦处难处,道长们瞧见了就会帮忙解决。
沈庭燎对此心知肚明。谢峙过去并非如传言一般不下山,而是顶着那“太痴道长”的名号,至于其他……
道观很小,庭院内因无人打扫,已生出荒草。看来温越这不肖弟子没想到要安置木傀儡。
门板“吱呀”打开,缝隙间陈旧香尘坠地,四下里静悄悄毫无人迹,屋舍内倒是干净,有灵力织成的结界。
这结界看来只挡灰尘,并不妨碍他人进出。
正殿中规规矩矩立着三清像,细长眼半开半闭,仿佛也陷入沉睡。
沈庭燎拿起三炷清香,并指拂过,火光一闪,烟气逸散。
他拜了三拜,将香火供在三清面前的铜炉中。
假道士云游四方,大约借的就是这里的身份,心不诚,出身却稳,逢人道一声来处,不算打诳语。
烟气袅袅,升腾缠绕在书有日月斗形的长幡上,幡子无风自动,吸引住他视线。
“不知哪位前辈,可否现身相见?”
一条大而蓬松的尾巴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摇晃着。
沈庭燎颇觉好笑:“前辈是太贪,还是太嗔?”
那条尾巴摇得愈发快了些,但这精怪好像极为羞涩,躲在幡子后面迟迟不肯露面。
“看来今日无缘得见,晚辈叨扰了。”沈庭燎拱一拱手,向后退却两步,佯作要走。
尾巴一僵,然后幡子大幅动起来,像有什么东西要跑脱而出,不料这时那悬着的长幡向上卷起,连同尾巴也强行裹在里头,一阵青烟散去,还是静静一条幡,毫无异样。
这长幡?
沈庭燎心中惊异,原来日日受道法熏陶,也能在方寸间生灵。
看这两只精怪着实没有与他见面的心思,沈庭燎不再逗留,走出道观,将大门关好,纵起轻功,腾跃回濯浪峰后山。
后山有玄铁。
千百年剑气不息,连带山石都隐有兵戈之声。
他几乎毫不费力就挑选到合适的铸材。
腕间火焰纹路燃起,困灵锁现出形迹,一枚赤红葫芦盛着朱雀魂火,直至今日都难以完全驾驭。
附着邪神之力的火焰注入熔炉,厚重铁块开始缓慢融化。
沈庭燎半身**,微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再度直面如斯高温,汗水一颗颗沁出来,滴在滚烫的熔炉边缘,蒸腾出一小团白气。
火光艳丽,那只被火焰缠绕的手却在发颤,他呼吸散乱,内府被调理过几日,勉强能不受石中火侵蚀,但依然是莫大的折磨。
胸口随呼吸起伏,心窍处一抹红痕微微发烫。
“前有百花杀,后有石中火,门庭若市,不外如此。”
一道调侃之声从旁传来,沈庭燎转头看去,温越一手拎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不疾不徐迈步而来。
高热铁水注入模具,沈庭燎手中掐诀,丝毫不敢松懈:“你巡山回来了?”
巫山洞天福地,不免有妖邪觊觎,而谢峙除了偶尔指点徒弟和下山除魔卫道外,从不在意其他小事。
巡山的任务往往落在大弟子身上。
“我入主桃源境后,扩大了桃源迷障范围。”温越倾倒酒壶,将酒杯注满,“有生死之间震慑,寻常宵小不敢轻易靠近。巫山一带是最干净的地方。”
他屹立崖边,袍袖被风吹得飞舞,一杯清酒祭离忧,酒液顺着风飘入云雾弥漫的山谷。
沈庭燎:“既已入主桃源境,为何不往返于濯浪峰?”
“濯浪峰空无一人,”温越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那种滋味师弟不是很清楚么?”
模具中玄铁质地变得坚硬,凝固时能听见低哑嘶吼,像不曾泯灭的亡灵呐喊。
温越:“此物邪性,且不长久。”
沈庭燎淡淡道:“那就劳烦师兄去桃源境深处,将师尊请来。”
他说着,眉心一蹙,灼热高温中一缕酒香萦绕鼻尖:“你从哪挖的酒?”
“明知故问。”温越晃晃酒壶,“没想到你还有在院子里埋酒的癖好。这酒初品甘甜清爽,后劲却极大,想是蜀中知名的烧春。”
铁锤砸下,火星迸溅,“叮叮”锻打声不绝,响彻空寂山谷。
沈庭燎:“是烧春。”
温越:“藏便藏了,为何只有半坛?”
沈庭燎:“不好喝,剩的。”
温越无奈叹气,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山下乡民祈愿,有几件棘手事我去处理,等你剑成那日,便会回来。”
“好。”
他一去三日,后山铸剑台上千锤百炼不停歇,直至月落星沉,通体金红的长剑淬入潺潺溪水,白烟消散,银光胜雪,一道漆黑裂痕纵横其上,像雪地遗落梅花断枝。
沈庭燎跪在溪水边,从水中捧起长剑,水珠自剑身滴落,将他倒影撞碎。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
浓重的疲惫感蓦地袭来,他手指抚过剑身裂痕,意识到忘了做剑鞘。
罢了。
走下铸剑台,四野一片漆黑。
脚下皆是熟悉山路,他轻身腾挪,回到濯浪峰宿处。
到了这里才生出一丝异样。
山林沉睡,无限寂静掺杂着冷意裹挟住他,就连因石中火而动荡的内府也在顷刻间凝定。
如果是往年,这样漫无边际的夜并不会令他感到不妥,但当这座山峰活过一次,那种死寂就变得无比难以忍受。
方才消耗心力过大,沈庭燎直觉此时心境不稳,他唇角微抿,稳步向自己房中走去,几只安安静静的木傀儡一跃而起,在房内点了灯,殷勤打水烧火。
沈庭燎靠在门框上看剑,一时无法确定是用棉布裹上,还是做个皮革剑鞘。
他余光扫过,注意到庭院中那一方小小石桌上放着一壶一盏。
是烧春。
一旦留意到,那股气味就愈发难以忽视。
这种强烈的在意直到他沐浴完毕都挥之不去。
沈庭燎走到石桌旁坐下。
有很浅的晨曦在东方隐现。
三天三夜无休止的铸剑,令他的自控力不再维持原状,尤其是在这壶酒面前。
秋风吹过庭院,屋舍内灯影朦胧,四望是一座又一座看不见尽头的山峦。千山万水,年复一年。
——你也在这里等我吗?
他心尖一颤,鬼使神差地拎起那壶酒。
寒露凝结在黎明前的草叶上,一线微光照亮露滴,风灯从小径经过,伴随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沈庭燎抬起头。
温越微微一怔,那双薄透瞳孔中游弋闪烁着点点辉光,令他想起旷野里四散的星火与三途岸边飞扬的尘沙。
“师弟!”
他快步上前,清气流转,符印直接点在眉心,沈庭燎闷哼一声,眼睫交错,双眸辉光褪去,清冷如琉璃。
结印的手被捉住:“师兄,我没事。”
温越嗅到浅淡酒气:“醉鬼,半夜喝闷酒是要吓唬谁?”
沈庭燎指指桌上的剑:“看。”
“我还没瞎,”温越拿起剑,“亏得是块普通玄铁,弄点天材地宝来还不知被你造出什么邪物。”
长剑触及他掌心清气,抗拒地震颤着,温越挑眉一笑:“哦?还有点桀骜不驯。”
“我会驯服它的。”沈庭燎头有些昏沉,视线却丝毫不落地锁在温越身上。
一线淡青在苍郁天际浮现,此情此景一如画境。
亦如梦境。
“我看不必了。”温越指骨关节在剑身轻击,“你清醒着么?”
沈庭燎看着他:“也许。”
温越:“择日不如撞日,我教你那套变式。”
巫山剑意辟除邪秽,修习剑法可借剑道意境获得清净。
沈庭燎支着下颌,眼神似醉还醒。
濛濛剑意似初春的雨,而空气中真的浮出了浅浅水汽,在半开的花朵上晕出一片动人薄红。
温越眉梢眼角沾着湿气,一张脸线条愈发生动分明,巫山剑法清净空灵,持剑者心随意动,于无声处看落花,一招一式都是意境。
沈庭燎眼眶中忽然涌出热意,最怕是一朝梦醒还在巫山断肠处,好在时过境迁斯人犹在,有生之年能再见一次花落水流红。
四卷十六式,剑成!
长剑清光濯濯,有种矛盾而洗练的美。
温越扬手一抛,沈庭燎下意识接剑,再回神时兰池剑光入眼,桃花冷香欺至近前。
“出剑!”
心神未动,剑招已横扫而出,兵戈相击,发出清越嗡鸣。
沈庭燎初试剑锋,温越却是笑了。
那是一招“花月”变式。
巫山剑法第二卷第一式。
人生好景如梦如幻,酒醉今朝最怜惜不过堂下花月,既然生有何欢那死又何苦,时光倥偬似乱云飞渡,关山之外还有关山,一捧浊酒再浇不灭已成的春恨——
视线交错,沈庭燎心跳加速,觉出一缕难言的痛楚。
剑气惊动群山,飞鸟自层云间掠起。
他眼眶泛红,十六式贯通经脉,那股放任自由的醉意终于被彻底激发,手腕不由卸力,长剑“铛”地一声掉落在地,脚下踉跄着向前栽去,被人一把接住。
温越措手不及,顺势坐倒在石桌旁。
“剑道高手很难被半坛酒放倒,除非是自愿。师弟,你是自愿的吗?”
怀中人眉心蹙起,显然醉得不轻,答非所问道:“师兄,我在后山道观,遇见一只狐狸精。”
温越失笑,抬手轻抚他眉额:“然后呢?”
沈庭燎:“师尊在道观里养狐狸精做什么?”
“那是只男狐狸精,自小生长在巫山,并非师尊灵宠。”温越口吻温和,“你见到他真容了吗?”
沈庭燎:“没有。”
温越:“这只狐狸精,天性好色,不敢见你,恐怕是担心自己把持不住。”
“嗯。”沈庭燎轻声道,“师兄,你不是狐狸精,为什么不敢见我?”
温越手上动作一顿。
红尘中阅尽千帆,无上剑道不动如山,他可以有无数种说辞来回答这个问题。
沈庭燎没有等到答案。
“师弟,”温越道,“你为什么不做梦?”
沈庭燎攥紧他胸前衣衫,声线隐隐颤抖:“梦太好,都不是真的。”
晨风吹过云巅,温越闭目,听见草叶沙沙摇动。
他清净了二十余年的道心忽然一阵刺痛,似乎有一滴心头血渗了出来,那么空空落落地悬着,带着朱砂般浓重绮丽的鲜红。
有眼泪扑在他衣襟里。
他听见一句百转千回的真心。
“师兄,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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