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等,不敢想,”沈庭燎神色平静,“也从来不做梦。”
温越眸光微动:“师弟——”
“走吧。”沈庭燎纵起东风误,跃入桃源深处。
然而眼前光影乍然变幻,满目桃花骤然消逝,一片寂寥冷意袭上心头,沈庭燎反应极快,困灵锁向后甩出,牢牢缠住温越手臂。
“别怕。”温越被他一把拉到身侧,顺势松松搂住他的腰,另一手五指舒展开,“你看。”
清辉如浪,沧海月明。
是青龙珠。
他们被拉入了封印在龙珠中的一段往事。
那是建安卅二年春末,巫山桃花一夜凋零,自桃林深处走出一个简衣素服的年轻男子,此人眉目端肃,当中还夹杂着一丝未褪的青涩——是十九岁的谢峙。
这位扶风郡谢氏子孙在巫山待了十多年,其间从未涉足过人世,这天是他出师的第一天。
桃林自上而下走到尽头,山脚有个玄衫剑客负手而立,那人五官线条锋利,有副器宇轩昂的好相貌。
谢峙停下脚步,躬身行了一礼。
剑客正是段惊鸿。
这一段往事基调十分淡然,两个后辈身处其中,却生出几许无名的感伤。
段惊鸿淡淡颔首:“师妹去了,我来祭拜她。”
谢峙开口:“段师伯自便,弟子正要下山,这条路没有去而复返的道理,失陪了。”
“谢峙。”段惊鸿叫住他,“我有一小徒,他叫夏摇光,与你同年出师,师门剑叫做鸣鹤。师妹在世时,我心中有愧,不敢来见她。可巫山沧浪毕竟同出一源,剑意彼此牵连,你若有机会遇见摇光,或能有一番论道。”
谢峙:“弟子知道了。”
温越在此时回看,当然明白这一句“知道了”有多大份量。以谢峙当时锋芒初露的年纪,要真同夏摇光论道,除非两人在路上当面撞个脸对脸,否则绝无可能。夏摇光更不用多说,照他一出师就迫不及待捡徒弟玩的性子,论道哪有折腾小孩有意思。
是以后来谢峙三年游历回到巫山,连夏摇光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直到他再次走出巫山亲眼看见对方,已是沧浪台匆匆一面。
岁月如刀,人世无常。
二人想多看一会儿谢峙走出濯浪峰的背影,但很快桃林中只剩下那位玄衫剑客的身影。
沈庭燎反应过来:“师尊……这是段惊鸿的记忆。”
温越:“嗯,他来过。”
漫山遍野是凋谢的桃花,段惊鸿一步步踩着落红,传言中的桃源迷障在他面前恍若通途,他一路无阻,直上濯浪峰顶。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山风自谷中穿过的声音。
段惊鸿走到一处屋舍前,纵身一跃,上了屋顶,从屋顶可以看见濯浪峰后山。那是一片云雾飘渺之地,也是巫山历代传人的剑冢。
他在屋顶坐下,看了半晌流云山岚,而后低声叹了口气:“含真。”
巫山数十代传承中不乏女弟子,多数是身份不明的弃婴或流浪儿,这样的女孩都姓巫。
巫含真身为第四十七代传人,在一开始并未被当做未来掌门培养。
段惊鸿在无人处絮语。
“你先前游历红尘,对我说十分喜爱这人间,想多走一走,看一看,赏遍天下好风光。后来,到底事与愿违。”
“我收了一个徒弟,没你乖巧,但也喜欢游山玩水,我是不能带他来见你的,想来你见到他那样自在,会更加生气。”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笑:“下山之前,你曾问我所求为何,我说一生所求,不过‘问道’二字。无上剑道幽微通玄,越往前走似乎越令人困惑。但无论巫山还是沧浪,剑道之深都永无尽头,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手中之剑终将催生一段心魔,那便给后世留一段机缘。”
温越心内一哂,以身殉道的疯子不少见,原来这位也是个中翘楚。
他按下心念,听段惊鸿继续道:“说这些话,大概你也不爱听,只是放眼天下,却无别处可说了。”
这人站起身:“倘若将来梦里再相见,再叫我一声师兄罢。”
那股感伤之意愈发深重,这段记忆原来连同彼时心境一并封存。
洞庭波畔的月色,也能照在濯浪峰的世外桃源吗?
段惊鸿举步准备离开,经过那道流泉断崖,驻足片刻,然后手臂一展,惊鸿剑出,凌厉剑气浩然磅礴,在崖壁上凿下十个大字:天地一须臾,死生何参差。
这十个字让温越心头猛地震了一下。
沈庭燎亦是震惊:“我不记得有这样的题字。”
温越摇头:“你当然不会记得,这些字被师尊抹去了。”
他第一次随谢峙攀登濯浪峰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十个狂傲不羁的大字。谢峙刚结束游历,带着新收的徒弟一回家便收了份大礼,于是分外感动地挥出一招“寒江”,将这惊天动地的杰作抹得一干二净。
温越想到这一茬,不由半开玩笑道:“这混账前辈实在不地道,扰了别人清净不说,还在人家家里乱写乱画,师尊这么做反倒显得心怀雅量。”
幻境中石屑纷纷从崖壁坠落,段惊鸿收剑转身,目光仿佛洞穿虚实光阴,落在他们身上。
那别有深意的眼神尚未来得及品读,就在烟消云散中成为未解的谜。
秋风吹过桃林,沈庭燎下意识抬手,接住一片飞花,触感清晰,香气淡雅。
这段记忆发生得过早,即使段惊鸿真的生出心魔,也是多年之后。他对青龙冢去而复返,甚至没有惊动龙珠中沉睡的魇妖,最终决定留下的,竟是这样不痛不痒的往事?
沈庭燎:“师兄对段惊鸿了解多少?”
“不多。”温越道,“在洞庭出事前,我从未接触过段惊鸿,此前与夏摇光师徒三人的一面之缘,还是在巫山脚下。”
沈庭燎:“洞庭出事时,段惊鸿已接近天人境。天人境与此间天地比肩,说不准他领悟到了什么。”
“他在留存这段记忆时,修为境界绝对不低。”温越思索道,“你还记不记得东海那面尘世镜?也许他曾有机会一窥未知。不过真相到底如何,我们难以揣测,不如传信给韩渡,看他是否能给出答案。”
沈庭燎:“你的人还跟着他?”
温越微微一笑:“不用跟,只要还在大宁境内抛头露面,我的人就能看见。”
接下来的路,不再有任何阻碍。
草木亭台与段惊鸿记忆幻境中别无二致,溪水潺潺自断崖小潭流泻满山,人生百代皆如过客,天涯陌路俱是归人。
沈庭燎蓦然回首,烂漫桃花次第开谢,一晃眼少年人脱胎换骨,长久凝滞的光阴开始飞快流动,前尘往事如潮水,从他周身一一浸过。
风急。
温越伸手拂去他肩上落花:“十二年一个小轮回,难道要把后半辈子赔给你才好?”
“不必。”沈庭燎强压下纷乱心绪,“幼鸟离巢,各自分飞,本就无所谓牵绊。”
温越打量他:“师弟,我看有朝一日,你迟早要被自己套住。”
寂静空山因故人归来瞬间生动,温越走过两步,忽地从斜地里跳出一个东西挡住去路。
定睛一看,却是个木雕人偶,眼睛鼻子皆大而化之,两只招风耳咔哒咔哒地摆动,似乎在表示激动欣喜。这人偶四肢关节灵活,一只手上还拿着扫把,但全身上下看不出机关痕迹,只有胸口一点印记闪闪发亮。是驱役术法。
“哪里都好,就是有点旧了。”沈庭燎扫一眼,道,“去年我给它上过一次油,又换了一条新扫把。”
温越蹲下身,摸摸木偶头:“这是最初级的木傀儡,省事好用。师尊惯用纸人,但一经风雨,就不那么灵便。”
寻常道门弟子修行,洒扫庭除、生火砍柴都是日常功课,但巫山一脉人丁稀少,也不曾安排任何仆役,这种杂活新入门弟子会学着做,但要不了多久,就得跟师长修习驱役术法,将更多时间用于剑道钻研。像温越这般资质出挑的弟子,不消多时就能快速掌握偷懒诀窍,这也是当初谢峙放心将小徒弟交给他的原因之一。
温越话音方落,整座山头都响起了哒哒哒的声音,各处木偶感知到他的气息,纷纷蹦跳着跑来,绕在他身边手舞足蹈。
有烧火的,做饭的,种地的,打渔的……
“师弟你看,”温越指着这些木傀儡道,“你上山后,一点杂活也不曾做得,我每天不光带你练剑,还要照顾起居、哄你睡觉,任谁家师兄都没精细到这种程度,你居然还好意思说不要,你怎么敢不要?”
沈庭燎一口气噎住:“你强买强卖的事,可不止这一桩。”
温越露出可恶的笑容:“那我这里有一套巫山剑法变式,你要么?”
沈庭燎脸色复杂,最终屈服于对剑道的渴望:“要。”
“不急。”温越打了个响指,满地木傀儡呼啦啦散开,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等我心情好,再让你体会一次强买强卖。”
沈庭燎:“……”真是撞了大运,遇上你这种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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