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裹挟热浪,追逐落雨般的残花,山腰处爆出一簇热烈火焰,像暗夜里升起云霞。
一物降一物,满地空棺被石中火煞气吞噬,棺中尸水在烈火焚烧下节节败退,枯骨已成灰,如此剧烈灼烧,不知是否能还她一点慰藉。
沈庭燎站在石壁间一棵老树枝头,敏锐地察觉到一缕目光。
他侧首看去,对面山崖上一轮硕大圆月高悬,中秋将尽,血月逐渐褪色,月下山头立着一抹黑色影子,像恭候旅人多时的幽灵。
双方这般对视着,只听见大火焚烧的声响。
“他是不是周文勉?”沈庭燎听见自己问。
那是种极为强大可怖的压迫感,即便对方毫无动作,也能透过狰狞鬼面感受到淋漓尽致的恶意。
“是或不是,有何分别。”温越淡淡一笑,并未压低嗓音,“敢问乾坤颠倒,见不得光的东西也想行走于青天白日之下吗?”
这番近乎嘲讽的诘问并未得到回答,一片阴云遮住血月,再定睛看时,那鬼影已消失无踪。
温越伸手,傀儡丝深入泥土:“地气。南疆特殊的地气与月下香花气结合,诞生精魅。”
沈庭燎:“这就是别处没出现过月下美人的原因?”
温越:“嗯。只是不知此番培植地转移,是否会重现精魅异状。”
沈庭燎冷哼:“那倒省了找寻的气力。”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夜,朝阳照耀在古蜀道战场,再多温暖也消减不了荒野尸骸散发的冷意。
极目远望,根根圆木连缀成栈道,一路遥遥西去。自古蜀道艰难,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沈庭燎:“白马登山亦可,我把它们召来。”
“不必了,让马儿好生走官道吧。”温越一扬下巴,“再过几个峡谷,就是新修的栈道,师兄带你走一走凤凰游的路,咱们游山玩水,明日一早便能到剑阁。”
显而易见,这一日足够精彩。
就在他们入蜀途中,从望都传来一则新消息。
原两淮转运使俞伯廉,于今日午时,在永定桥头问斩。
潘楼酒店。
此地位置极佳,视野开阔,自酒店高处可见禁城恢弘壮丽的永安门,永安门外,永定桥连着天水大街,御河水在永定桥下缓缓流淌。
那是块热闹地盘,不光有全京城最出名的浮玉楼,历年贡院放榜也在此地,总而言之,一切大事,去永定桥头蹲着,定能瞧见。
遑论三品要员当街杀头这种好戏,谁愿意平白错过。
一时间,临街酒店挤满了人,连大街两边都站了卫兵,唯恐百姓情绪激动,冲上法场。
最安静的地方还是潘楼酒店,贵人大多不喜打扰,高层厢房间用了厚重木板,隔音效果极佳,纵使屋内热闹非常,在外间走廊上也听不着许多人声。
一眼望去,走廊空空荡荡,廊下香炉燃着香,溢散出袅袅烟气。
封子彦步履匆匆,哪怕走得足下生风,他也完美地保持了良好的仪态。
他去赴一个重要的约。
直到一处雕花门前,他才停下脚步,抬手轻扣,等了一息功夫,方伸手推开。
这间客房不大,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只圆桌,桌上有酒菜两三,桌前端坐着一个自斟自饮的人。
那人年貌四十许,穿着不起眼的便装,举手投足颇有几分潇洒。
封子彦行了一礼:“娄师兄。”
娄玉书冲他招招手:“别这么拘谨,过来。”
封子彦坐下,又听他道:“纪大厨虽然走了,但这里其他厨子五湖四海的都有,手艺也不错,今天咱们尝尝家乡菜。”
“好。”封子彦停下话头,舀了碗开胃肚丝汤,果然鲜香味美。
他舒坦地眯起眼:“离家大半年,竟然还能尝到这口滋味。”
娄玉书打量他:“你今年刚十七?老爷子真舍得放你出山。”
“没什么不好,沉寂百年,我谢家也该放手一搏。”封子彦抬头看他,年轻面孔上闪过一抹促狭笑意,“何况有娄师兄表率在先,老师与我都很放心。”
“哈!”娄玉书扶额,“要不是沈誉那厮蹭着女婿身份去老师面前磨嘴皮子,我现在还在文心台逍遥快活,用得着入朝受这份罪?”
封子彦心内腹诽,受罪?受罪也混上了礼部侍郎,谢家作为前朝世家门第,自新朝建立后一直为躲避风头不坐庙堂高位,像娄玉书这般的外姓子弟,已是族中爬得最高的一个了。
那扇临街窗子一直紧紧闭着,两人叙着同乡之谊,不多时却听隔壁传来说话声。
封子彦讶然。
“这间房我提前布置过,”娄玉书淡定吃菜,“咱们说话他们是听不见的,封师弟莫急,看看能听出多少名堂。”
封子彦明白这是娄玉书在考教他,于是也不做声,一边吃菜,一边静心听隔壁动静。
人很多。有一道抑扬顿挫的声音格外抓耳:“我三催四请,好不容易请来龚大人,龚大人快上座!”
封子彦记得这声音。吏部侍郎倪少聪,此人油滑,借着家里关系攀爬到这个位子,跟朝中不少官员都有交情,私下里诨名“烂泥鳅”。
旁边有人笑着附和:“果真稀客,咱们都跟着倪大人沾光!”
被称作龚大人的男子推拒几句,少不得还是上座了。
封子彦凝神,想起前不久白马营统领左谦突然出现在家里,提醒他留意朝中一些动向。
他对大宁朝臣名谱滚瓜烂熟,身处当下,很快豁然开朗。
龚维卿,新上任的兵部侍郎,一纸调令从蜀中进京,他的岳丈大人,正是西南都护董济安。
席间响起寒暄声。
封子彦一一听着,脑海中已快速分辨出姓甚名谁,都是京中有品有阶的官员。
有人提起今日法场中事。
“想当初我与俞大公子还有些交集,那真是豪爽人物,花会上一掷千金,眼皮都不眨一下!”
“你说的是金陵花会吧?听说是为搏美人一笑?从前各位同僚都以为俞大人忙于公务,博取清名,懒得管儿孙事,哈哈!想不到,也是个肉都藏在壳子里的主儿。”
“可不,俞大人若有俞大公子那份心,稍稍老当益壮一番,秦淮第一名妓薛巧巧的画船上,指不定进的是谁呢!”
满室哄笑。又听倪少聪道:“虽是金陵十里脂粉乡,咱们天子脚下的温柔乡也差不到哪儿去,龚大人初来乍到,下回有空,同大家伙儿一起去见识见识。”
龚维卿语气为难:“在下家中已有妻室,恐怕不妥。”
倪少聪:“欸~龚大人何必束手束脚,你离了西南,还怕老泰山突然查被窝不成?”
龚维卿:“倪大人说笑……”
封子彦隔着一道墙壁听,只觉那龚维卿像个中正平和之辈,大抵常年投身行伍,又比不得做惯了京官的人油滑,设身处地想一想,这场宴席真是百般不自在。
好在有另一件事转移了众人注意力。
滴漏声声极为平稳,已近午时三刻,厚重窗板微微震动。
隔壁动静也停了下来。
娄玉书比个手势,示意保持安静,随后将窗板推开一道缝隙,声浪携着风吹进来,永定桥头鼓声隆隆,百姓喧闹声不绝于耳。
翘首远望,当朝大理寺卿出任监斩官,端坐刑场之上,监察司白马营统领左谦一身烟青软甲,立于旁侧,京畿督卫军将那块地方围得严实,秋风肃杀,刽子手一瓢烈酒喷于斩刀刃口,明晃晃刀光在秋日艳阳下格外夺目。
俞伯廉跪在刑场中央,乌纱除去,囚服在身,表情麻木平静。
一朝失势,那身官气也荡然无存。
“行刑。”
“斩”字令牌落地,那口喋血大刀举起,四下静了几分。
尸首分离,血溅三尺!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二人看了一会儿,见尸体被抬走,兵卒上前冲洗街面,方重新合拢窗板。
“没有曝尸街头,已是全了他最后的体面。”娄玉书道。
“两淮经济通达,他在任时官声极佳,用心经营过仕途,做了不少得民心之事。”封子彦斟酌道,“可惜权欲熏心,走错了路,背负上那么多人命。”
刚目睹杀头那一幕,他心中多少有点不适,瞥见娄玉书若无其事地吃吃喝喝,只好挑出一枚糖渍梅子含在嘴里,竖起耳朵接着听隔壁动静。
“鄙人新得一朵百年灵芝,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龚大人何时得空,尽管差人拿去,也好孝敬高堂。”
“我父母早亡,大人好意心领了。”
封子彦听得心中冷笑,这帮人恐怕早摸清了龚维卿家世,故意诳他哩。
“哎呀,真是太失礼了!我自罚一杯,龚大人莫怪。”
一时推杯换盏,各自逢迎。
娄玉书抓起丝帕擦嘴:“听出名堂没有?”
“倪少聪想拉着龚维卿‘上船’,但气氛颇为尴尬,”封子彦思索道,“龚维卿态度不冷不热,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董济安的意思?”
娄玉书:“西南都护乃封疆大吏,比之两淮转运使,分量还要重一些。”
封子彦:“龚维卿出身平平,在军中得到董济安赏识,才得以平步青云,董济安膝下无子,听说蜀军里头,还有‘半子’之说。不过监察司那边既然有所怀疑——娄师兄,倪少聪的那条‘船’,到底是哪家的?”
“自己看。”娄玉书神秘一笑,从怀里摸出个东西丢给他。
封子彦接住,一看封皮:“品、品花小鉴?”
到底是从小言行规矩的少年人,耳根子都憋红了。娄玉书哂笑:“翻开瞧瞧。”
封子彦翻过几页,才发现那是伪装起来的朝中关系图谱。
“倪少聪堂兄的侍妾的母亲……是荣大将军早逝的发妻的乳母?”封子彦目瞪口呆,“这种关系也能攀扯上?”
“烂泥鳅可不是浪得虚名。”娄玉书呷一口酒,“不过,一朝臣子共事多年,随便拉个人都可能沾亲带故,天家还有一大群姑表婶舅呢。光靠亲缘还是不够的。”
封子彦虚心道:“求师兄指点。”
娄玉书这次不再卖关子:“龚维卿是武官提上来的,从未在京中任职,目前来看哪个派系都不沾。自钦天监无常劫预言之后,兵部的位置越发举足轻重。他这个调动看似平常,却颇费心机——倪少聪为此下了血本。”
封子彦惊叹:“竟是如此。”
“老师既然卖御前监察使的面子,让你过来参加春闱,那我能教的就全教给你,御史台言官群集,不是好混的,你要当心。”娄玉书看他几眼,“要是待得不痛快便同我说,有的是地方让你施展拳脚。”
封子彦低声道谢:“那你现今……”
娄玉书:“礼部忙碌大朝会事宜,务必弄出花样,倪大人近来爱好听戏,今日宴席我推了他邀约,想必他心中不快,过两日我得多去戏园子转转。”
封子彦放下心来。
两人吃喝一会,封子彦起身道别,先行离开。
不料刚走了两步,就见隔壁房门被人推开,出来的赫然是倪少聪。
封子彦心底一慌,连忙低头掩去面色,抬手揖道:“倪大人。”
倪少聪两眼敛着醉意,正要出门放水,一见他也有些惊讶:“这不是扶风郡才子嘛,新科一甲进士,你来潘楼酒店做什么?”
这地方来往的非富即贵,一个小小进士出入此地,实在有些不妥。
封子彦迅速思索对策,“我”字还没出口,就见楼梯转角又上来一人。
那人布衣长衫,竟是兰台令史梁鉴。
梁鉴双目瞥向这边,看见他,笑道:“子彦,原来你先到了。”
封子彦心念疾转,忙不迭行礼:“恩师。”
他是新科进士,梁鉴是这一科的主考,叫声恩师合情合理。
倪少聪见是梁鉴约的人,便失了兴趣,对梁鉴拱拱手,摇摇晃晃离开了。
封子彦一路跟着梁鉴来到一处雅间,那人方道:“万幸我是独自前来听琴,否则易出纰漏。”
封子彦:“多谢令史大人。”
梁鉴看他两眼,道:“扶风郡谢清谢老先生是你的老师吧?”
封子彦一愣:“是。”
“你文章有谢老之风,我从前认识一人喜爱他的文赋,科考阅卷时一眼便认得出。”梁鉴点了根凝神静气的香,“谢家宗族虽无一人入朝,并不妨碍谢氏门生遍布天下。”
封子彦:“学生确实怀有功名之心。”
“求取功名是读书人向往,勿失本心便好。”梁鉴淡淡道,“御前监察使的母亲是谢家宗族女,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封子彦五指在袖中攥紧:“学生说的都是真心,否则不会轻易入朝。”
房门“吱呀”打开,抱琴伶人款款入内,微微福身,然后默不作声地在琴台前坐下。
梁鉴笑了笑:“我是故纸堆中人,多说几句皆因前尘故交,你不必忧虑。听几支曲子后便走罢,朝堂之上,进退小心。”
次日。
蜀军在南疆祸乱后逐渐撤离剑阁关隘,只有当地守军还驻扎在此。
剑阁高矣,山势峥嵘,古往今来声名赫赫。
这天望楼之上,卫兵一如既往面对空寂山川,此地经与邪秽一战,更显肃杀。晨光熹微,两侧高山如利剑垂天,直插云霄,星河退避,连月光都显得苍白。
他想起这两夜的血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正出神间,峰峦间忽有两道影子一闪而过。
卫兵睁大眼。
是飞鸟吗?
不,不是。
那是两道人影,山间晨雾弥漫,栈道都看得不太真切,这二人却丝毫不畏,以一种接近飞鸟的姿态从栈道上点水而过,一步数十丈,意态甚是飘渺。
“仙、仙人?”卫兵嘴唇颤抖,忽地福至心灵,又想起邪秽压境时的怪相。
他猛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什么仙人,莫不是鬼怪罢?!
这个念头令他毛骨悚然,转身抡起鼓槌,准备将驻军唤醒。
就在鼓槌即将砸到鼓面的那一刻,一张铁片似的符纸横插进来,硬生生将鼓槌撞开三寸。
卫兵心惊胆战地抬头一看,符纸附于鼓面,上面笔走龙蛇写了一个大字:沈。
他认得这笔迹。
于是立马奔下望楼:“众将士听讯,御前监察使已到剑阁,请速起接迎!”
人在剑阁高地的沈庭燎远远听见下方动静,不由轻啧一声。
“监察使好大排场,果然江湖庙堂闻风丧胆。”温越笑着揶揄,在他身后,千百道剑气倏然林立,因察觉来人身上剑意,发出通天彻地的剑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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